沔水下游驶来一艘小船。</p>
片刻之后，一人登上陶侃座舰。</p>
“从夏口一路转来，颇为不易。”来人与陶侃见礼完毕，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士衡，襄阳如何了？”</p>
陶侃邀请他入座。</p>
亲兵们拿着几条刚抓到的鲤鱼，到船尾收拾，准备做饭。</p>
陶侃沉吟片刻，说道：“其实梁人也没有彻底围死，只是不让里面的兵撤走。除非水师逆流而上，直插襄阳、樊城之间，但也只能撤走一部分人马，全部带走不可能。”</p>
来人是五兵尚书蔡谟，正儿八经的台阁重臣，还专管军事。他能来到此地，已经很说明问题了。</p>
此刻听了陶侃的话，他只是无奈，说道：“士衡，你怎地满口不守襄阳？这城真守不住吗？”</p>
陶侃不想守襄阳，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他就公开说过，兵力不足、战力羸弱，野战无法取胜，不如习东吴故智，在长江北岸保留几个坚城，屯驻兵马，一旦有敌人进攻，舟师往来驰援，可保无虞。</p>
但朝廷都严令不许弃守了，还在说怪话。</p>
“朝廷命令，老夫自然遵从。然沔水不是长江，水师没那么便利，可输送少许精兵入城，大队人马难之又难。”陶侃说道。</p>
“既能沟通内外，为何不守？”蔡谟奇道。</p>
能保持对外联络，哪怕只是断断续续，也能鼓舞守军士气，让他们不至于绝望投降。</p>
“若邵贼长期围困襄阳呢？”陶侃问道：“襄阳城可不大，又有万余守军，资粮只够数月所食。他要是围到明年，守军会怎样？邵贼可不是胡人，荆州已有望族向他投降，不肯降顺的廖氏坞堡还被攻破了，男丁尽数屠戮，女子贬为奴婢，再往后，地方大族降顺之人越来越多。届时襄阳周围全是梁人，粮草、兵员都能解决一部分，不足之处再从南阳调遣。襄阳守军一看，东西南北全是梁境，就他们这一万多人孤悬于后，换成是你，你降不降？”</p>
蔡谟一时竟无语。</p>
陶侃说了一个很要害的事情，那就是以蒯氏为首的荆州豪族投降了。</p>
换言之，襄阳城的野外全是梁人，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p>
若匈奴南下，这些人可能不会投降，现在不但投降了，还主动提供粮草、兵员，你准备怎么应对？</p>
怕是援救襄阳的部队一启程，马上就有人通风报信。届时你是瞎子，敌人耳聪目明，那还打什么？恍如在敌境作战。</p>
“那也要守。”蔡谟语气严厉地说道。</p>
陶侃沉默片刻，道：“朝廷既有令，老夫自然遵从。”</p>
蔡谟松了一口气。</p>
还好。</p>
陶侃心里是不同意守襄阳，但到目前为止，他的一切举措都是围绕救援襄阳而展开的，并未懈怠。</p>
“兵可足？”蔡谟问道。</p>
“不太足。”陶侃摇了摇头，道：“夏口重地、武昌名邑、江陵重镇，都得分兵把守。杨口乃前线大营，亦得屯兵戍守。老夫手头还有万余陆师、数千水师，总计两万人，便是所有能动的兵马了，而今多在沔水沿线。”</p>
“江州凑了水陆兵马万人而至。”蔡谟说道：“此兵或不如楚兵骁锐，然可堪守御城池。士衡可将精兵强将聚于一处，与守军里应外合，共破围城贼军。纵不能，亦可在外声援，坚定守军信心。”</p>
见陶侃沉默不语，蔡谟急了，说道：“士衡，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样？”</p>
许是被他们这帮人催烦了，陶侃霍然起身，看着蔡谟，道：“老夫若说个战法，朝廷可依我？”</p>
蔡谟为其气势所慑，片刻后问道：“说来听听。”</p>
“若倾力而来，步骑数万，不可能全走水路，必须有一部分陆师走陆路。若遭贼人围攻，便要做好打大战的准备。”陶侃说道：“若朝廷强要这么做，老夫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而已。可若战败，江北再无挽回的可能，所有城池都保不住。”</p>
“老夫觉得，贼军士气正盛、兵马众多，此时决战，几无可能获胜。就算要打，也不是在这里打。”</p>
“那在哪里打？”蔡谟下意识问道。</p>
“江北。”陶侃一指南方，说道：“邵兵若南下江北，则战线拉得很长，身后空地极多。老夫便可率水陆军士入云梦泽，自华容以北出击，截杀其信使、烧毁其粮车。若其自沔水船运粮食而下，那更好，老夫遣一熟习水战之将领，度入沔水，将其粮船尽数俘获。”</p>
“如此对峙良久，邵兵疲惫不堪，粮道时断时续，兴许还疫病丛生，必然萌生退意。此时追击，大胜可期。他们之前怎么吃下的地盘，又会一一吐出来。襄阳豪族归正，也是大有可能之事。”</p>
“那襄阳城……”蔡谟说道。</p>
还他妈襄阳！陶侃气得不行，这帮人脑子里就只有襄阳么？丢了一个襄阳，建邺也翻不了天，除非夏口被攻破。</p>
不过他还是缓了一下，道：“老夫会拣选精锐水军将士，突入襄阳左近，令邓岳、毛宝仔细守御。这城一时半会丢不了。”</p>
“全军集结而上，有没有可能打赢？”蔡谟问道。</p>
“胜负之事，谁敢妄言？”陶侃先说一句正确的废话，然后又道：“然王处仲及老夫数次兵入南阳，与乐氏交手，始终未能攻拔宛城。没别的，南阳兵不是泥捏的，两军杀得难解难分之时，还有骑军助阵。邵贼能令乐凯俯首帖耳，他的兵只会更强一筹。而且人数众多，恐在我五倍以上，胜算着实不大。”</p>
蔡谟听了半天，总觉得陶侃没有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放手一搏的勇气，行军作战过于求稳。</p>
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家说的有道理。</p>
以两三万兵击“八十万”敌军，总不能如此草率。</p>
那么，事到如今，就两个选择了。</p>
其一是全军开至襄阳城下，与守军里应外合，大战一番。当然，敌军多半不会让你顺顺利利靠近襄阳，大战很可能在中途就爆发了。</p>
其二是派人突入襄阳，激励守军士气，令其拖延时日，最好拖到明年开春。在此之间，想办法输入粮草乃至少量援军，坚定守军意志。邵兵正在分批南下，越深入越危险，那么就有可能在江北取得几场胜利，然后挥师北上。</p>
当然，这个过程中襄阳的守军有可能投降，地方豪族也有可能投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