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傅宣燎想起曾在校医务室见过的一只小心翼翼伸过来、却又不敢触碰的手。
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昏了头,当时睡得迷迷糊糊,还隔着一道帘子,光凭一个影子能看出什么?
再说他跟时濛并不熟悉,最近的一次交集大概是念初三那年的冬令营,他在深山里救过一回迷路的小屁孩。
怎么可能是他?
如此想着,傅宣燎抛开莫名其妙的思绪,转脸瞧见时濛神情严肃,仿佛真在为传染了别人感到无措,不禁莞尔。
“逗你玩呢。”傅宣燎指指画板,“你接着画。”
时濛睁大清澈透亮的一双眼,又看了傅宣燎一会儿,确认他没有感冒,才转回去面向画板。
动两笔又停住,时濛扭过头时再度垂低眼帘,长而密的睫毛盖住眼底的动荡。
他没什么底气地说:“别看。”
“为什么不能看?”傅宣燎理直气壮,“画的又不是我。”
虽然这么说,傅宣燎还是返身,回到先前坐着的窗台边,拿起啤酒罐,晃一晃,仰头把最后一口饮尽。
与空易拉罐和木桌的碰撞声同时响起的,是彼时十五岁的时濛清亮的嗓音。
“你想看吗?”
咽下对于少年人来说有着一种难解苦涩味的酒,傅宣燎先是愣了下,然后冲口而出:“想啊。”
罕见的不曾犹豫,时濛应道:“好。”
雨还在下,半明半昧的光影中,两人各据阁楼的一角,共度了他们之间最宁静的一个夜晚。
很久以后,傅宣燎回想起那个夜晚,不信鬼神的他竟有一种冥冥中自有天定之感。
他问时濛:“难道那个时候,你就打算画《焰》了?”
正在作画的时濛掀眼瞥过来,一副听到了什么蠢问题的表情。
傅宣燎不确定这表情是“废话”还是“你做梦”的意思,悻悻闭了嘴。
待到晚上,干柴烈火之后,趁时濛意乱神迷尚未抽离,傅宣燎扣着他的下巴问:“你那时候,为什么总是躲在桌子下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被制住行动的时濛仍有办法夺回主动权,他抬起虚软的手臂,指尖碰了下傅宣燎的鼻子,嗓音有种事后独特的慵懒:“欺负我的,不就是你吗?”
提及往事傅宣燎很难不气弱,抿紧唇俯下身,收拢双臂将险些失去的人拥入怀中,在他耳边呢喃低诉着“对不起”,还有“我不知道”。
十七岁的傅宣燎曾以为,自己和时濛的关系多半止步于此,言语不投机,性情不投契,做朋友也至多发展到点头之交。
孰料后来风云变幻,一切的发展都偏离轨道。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信手给予的帮助,循心释放的善意,竟埋下了一颗为他破土发芽、蓬勃生长的种子。
更不知道,因为他随口的一句“想看”,时濛今后绘下的所有微缩世界中,都充满了他的影子。
夜风朗朗,此消彼长。
察觉到伏在身上的身体微微颤动,时濛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道第几次败下阵来。
这人总是能轻易捏住他的软肋,让他好不容易垒起的一点硬心肠沦为虚设。
手指攀上傅宣燎的后背,回抱的姿势,时濛也贴着他的耳朵说:“其实,我在等你。”
纵然习惯了孤独,那么多个独自躲在黑暗里的夜晚,时濛也曾渴望有另一个人出现,让暂停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一阵窸窣的动静后,有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牢牢握住了时濛垂在身侧无所依托的手。
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一晚,少年向桌底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对他说:“没人了,快出来吧,在里面待着不冷吗?”
周遭那样喧嚣,时濛却总是健忘。
毕竟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却只清晰记得,少年时的傅宣燎就生了张顾盼神飞的好面孔,彼时那双桃花眼微微上翘,露出个略带玩味的笑模样。
一如外面炽热暖耀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