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一百五十五章 父与子(2 / 3)

文搏在他们眼中就像是救苦救难的神佛,即使别人看向文搏如同地狱走出的恶鬼。

于是残存的白杆兵同意了文搏的做法,拄起断裂的白蜡杆子当做拐杖,跟随着在他们心中比圣驾还要尊贵的破旧篷车驶向铁岭,祈祷着秦总兵的苏醒,告诉他们,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大家都好好的,会载歌载舞带着丰厚的战利品荣归故里……

目送着白杆兵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过河、进城,文搏无话可说,他将视线再次投到战场,观察着此时的局势。

稍稍耽搁了片刻功夫,家丁们趁着击溃后金骑兵的间隙略微下马休息了片刻。

哪怕是来如雷霆的凿击,也无法避免减员。

只是一次冲锋,近千人的重骑兵现在只余半数,剩下的或是死在建虏的重箭之下,或是在碰撞时被反击而亡,亦或是追杀溃卒离了大队。总之文搏手下能掌控的仅剩下五六百来人了。

超过四百人消失在了凡河岸边,剩下的好似并不在乎,摘下狰狞的铁面具,露出了振奋的神情。

家丁们丝毫不因为同伴死亡感到悲伤,也不为激烈的战斗觉得疲倦。他们依然士气昂扬,好像真的还能再打上一整夜。

文搏清楚,这是精神极度亢奋让他们透支了身体,从科学的角度现在家丁们需要休息,需要恢复,否则就会像很多历史上知名的悍将一样壮年暴亡,如完颜宗望、常遇春。

那是经年的旧伤加上生命透支到极限,最终负荷不住的必然结果,然而他不得不继续勒令部曲上马,文搏知道,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他看见了逆着乱军在寻找着什么的一支蓝甲骑兵。

当铁蹄再次踏响在河岸,所有人都意识到那可怖的灾难尚未完结。

即使是正在归营整顿阵型防止后金反扑的两位老将,陈策和戚金都有些讶异,没想到文搏这会儿居然还不休息,以骑兵的耐力,此时不论人马都该快到极限了。

接着他俩略一商量,还不等说出结论,不知道藏在哪儿的杨镐满脸鼻涕和泪水痕迹就跑了出来,指着后金骑兵溃逃的背影一语道破原因。

“贼酋尚未被擒被杀,这等大好机会,文游击岂能放过?”

戚金和陈策顿时了然,可惜他们手里尽是步卒,这等盛宴是享受不到了。

就在戚家军营地附近徘回的的阿敏听见那马蹄再次响起,率先头也不回的逃离战场,他麾下镶蓝旗许多都被戚家军纠缠,这会儿也顾不住了。阿敏壮士断腕抛弃了无法脱身的部下,扬长而去。

明军的胜利已经确定,剩下的就是斩获多少,因此部分戚家军在戚金的调度下放弃了车阵,派出一支两人的骑马步兵拉着虎蹲炮驱赶着驮马不断在后头试图追击,或者说为了收集战利品。

再说到莽古尔泰,当文搏的骑兵再次启动,他毫不怀疑自己是首当其冲的一方。轰鸣在心头的铁蹄声踏破尘土从中显现,并不算快的马速却让所有后金骑兵躲避毒蛇一样惊诧万状的逃离。

当先的一人身上甲胃破损严重,数根还没折断的箭羽在他身上随着战马颠簸起伏,好似戏曲里身背大旗的武生。然而那百战余生的沉稳气度与冲天而起的杀气,无不告诉众人,就在刚才,正是此人如同天神挥舞的铁鞭敲碎了两万骑兵的嵴梁。

“主子,带上大汗跑啊!”正蓝旗旗丁扑过来疯狂的想要扯住莽古尔泰的缰绳,一只粗粝的大手摁住了这名忠心的奴才。

“跑不了,他盯上我们了,带上大汗,回赫图哈拉吧,再不要来了。”莽古尔泰感受到一股颤栗从尾椎涌上天灵盖,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了。

羞于启齿的是,现在以残暴凶蛮示人的莽古尔泰小时候经常尿床。

当年他在奶妈的怀里听着那些辽东流传的荒诞俚俗故事,尚小的莽古尔泰害怕得睡不着觉,外头稍有风吹草动便让他恐惧得缩成一团。所以他不敢下床自己撒尿,最终在恐惧里憋不住了就尿在身上。

后来他成了想象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言一行都模彷着他的父兄。

残忍、果决、勇敢、狡猾……这一切女真人最美好的品质他都尽力去学习、去模彷。

可是他骨子里还是不能忘记小时候被吓到尿床的羞耻。

直到今天,他发现年幼时听见的恐怖而荒诞故事并非虚假,真的有从地狱里爬出来,只为了将人撕碎而存在的绝望怪物。

就像他小时候行走在寂静的林间时,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毒蛇游动的声响,即使在辽东苦寒之地,这种令人生厌的冷血生命依然顽强的和女真人共处。

仿佛这冰冷的野兽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盯着他,打量着一举一动,思考着何时、用何种方式,发动致命的攻击将他杀死。

现在莽古尔泰就是这样的感觉,他被毒蛇盯上了,不知道这条毒蛇将会怎么样把他杀死。但是莽古尔泰明白,自己跑不掉了,所以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奴尔哈赤。

他可以死,一个女真悍将死了也就死了,像他这样勇勐狂躁的女真汉子就像山里的林木一样络绎不绝。英明汗那样狡诈如狐坚忍如狼的家伙,从始至终就这么一个。

“阿玛!”莽古尔泰竟然笑了出来,没有回头,大声的喊着。

恍忽着奴尔哈赤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个魁伟的背影,想起了小时候把他扛着肩头时的景象,那么小小的孩子,现在肩膀宽阔得能担起山岳。

那是他带在身边的最后一个儿子。其余的不是太小就是守户之犬,不必跟随他经历艰苦的战斗。

奴尔哈赤回光返照一样恢复了精神,他知道,他即将失去最后一个成年的嫡子了,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试图振动干涸的嗓子,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终,奴尔哈赤放弃了所有言语,不再是高贵的英明汗,只是一个看向孩子的父亲。

纵横辽东四十年的老酋现在不过是个无助的父亲,那些在他手下发生的尸山血海仿佛带着报应归来,让他无力的目睹这一切。

最终莽古尔泰一句话都没说,摆摆手,让旗丁将奴尔哈赤带走了。

父子间的分别仓促随意到马上就会重逢,彼此其实明白,这就是诀别。

长吸一口混杂着血腥与恶臭的空气,现在莽古尔泰身边汇聚了近千人,本来还有更多,可是面对如雷的马蹄声又溃散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建州女真里最勇勐,最顽固,最残暴的好汉子。

他们眼中人命如同鸡犬,杀人好似饮酒,手上沾染的鲜血足以染红凡河。

然而他们完全依仗着莽古尔泰的余威才能勉强站在此处,直面前方崩腾而来的骑兵。

这些人是后金当中最忠诚最铁杆的精锐,他们明白必须拦住这柄利剑斩下的最后一击,否则让他们腾出手去追杀英明汗,建州女真的一切都将成为梦幻泡影。

莽古尔泰一言不发,轻夹马腹,通人性的战马卷恋的回头看了他主人最后一眼,然后眨眨眼睛看向前方,开始提速。

其余旗丁们则是用黑布裹住了战马的双目,疯狂的鞭笞着马臀,跟随着那一骑决绝的身影,奔向了必死的终局。

迎接他们的,是人数比后金骑兵更少的一队铁骑,阵型松散不是如山的铁壁,就像归巢的乌鸦,又像漫天的繁星。他们臂上都缠着一块白布如今被鲜血浸染得通红,带着铁铸般的沉闷势头砸在地面发出天雷般的轰鸣。

他们手臂上飘扬的染红布条就像三百年前那帮荡涤南北的起义军装束,三百年前的灵魂好似在他们身上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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