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和往年一样,父亲一起干活儿的工友、妈妈的同学或者是一些亲戚会送给我家一些礼品。那些礼品和现在的差不多,一箱水果、一箱牛奶或者是酒。然而,这些东西几乎都不能被留下来直接享用,而是被转送给其他人。印象特别深刻的一只装桔子的箱子,那是表叔送的,上面刻出两排圆形的洞(这个设计很科学,是便于人们直接从那些小洞取桔子,而不用费力地开箱),整个箱体印着的都是深绿色的竹子,印着只特别可爱的正在舔食竹子的大熊猫。上面印着一只火箭,写着大大的“神舟五号”,之后的好几年里,那只箱子用来装家里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式虽然已经过时,但那却是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和往常一样,我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玩儿着,二娘和妈妈就坐在床上聊着天。
“卖这玩意,也不像是卖吃的,不用怕它烂了、坏了啥的,就是卖不出去,啥时候货都在那儿,它也丢不了。”这是二娘对于开五金商店的描述。
这年夏天,妈妈才算是正式的创业。在街里租的门市,家里的一些积蓄,再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了一些。不过,创业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第一次进货回来,把货品摆在屋里的时候,一眼望去货看起来是那么得少,准确说是没进来多少东西。
之后就是不停地添钱,到了季度还必须要进货。我对生意不懂,但是每天盼着的就是能够多卖一些钱,营业额的数字能够更多一些才能够安心一些。
那一年的时间,三口人住在阴面的房间里,再往里面是库房和厨房。那个时候我才比铁架子高一点,几十斤重的铁架子,每次我都是一步一步地挪。每到春秋季还有就是春节的时候都要进货,提前一个多月,甚至是更久就要准备资金。
我总是承受不了哥哥姐姐们的讥笑声,也总是最为敏感。姥姥邻居家秋秋姐穿小了的衣服,时髦的大娘总是会一包一包地拿给妈妈,她家的条件也好,秋秋姐比我大五岁左右,也全部都是时髦的衣服。或许是潜意识里,他们都觉得大花过得困难,所以他们有什么东西就都会想着妈妈。一件套绒式条纹夹克衫,颜色又是我不应该喜欢的褐色,实在话那件衣服放到之后的十年二十年也都不过时。可能那个时候人民刚刚富裕起来,农村种地的收入多了,外出打工的工资标准也高了,所以鲜艳的衣服多了起来。我穿上那件夹克衫,真的没有人比我穿着更合适的了,本身我就细瘦的身材,妈妈说我穿上之后像模特。为此我还叉着腰扭着屁股高兴地在屋里走了两圈,但发现父亲下班回来了,我就立刻冷脸变得严肃起来、立刻坐好,把刚才惬意的喜悦瞬间掐断,立刻烟消云散。
上学的时候穿上这件衣服却还是十分地紧张,生怕见了哥哥姐姐,二姐会不会拽着衣角说我这衣服是旧的,然后又被讥笑声淹没、窒息。在李老师给我批改作业的时候,她发现了我的“新衣服”,批改完我的作业抬头看我说“咦!胡杨换新衣服啦!新买的啊?真好看!”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拿着我的作业本扭头就回座位上去了。
大概是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我的气质开始凸显出来。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在一起总是会说:“你们看胡杨多像大家闺秀”。虽然没有一点点心机和心眼儿,但也不自觉地在日常生活中注意优雅,注意细节。若是遇到紧急的大风大雨天气,同学们在疯跑,我宁愿跑得慢一点也要走着走,实在太着急的时候才会迈开腿,腿抬得很低地跑上那么几小下。尤其是老师发什么东西,或是抢着买东西,我宁愿最后买不到也不会去挤。偏于农村的孩子喜欢在上下学的路上,边走边吃着零食,妈妈也从来没有刻意地告诉过我,可是我就真的从来没有在室外的大马路上吃过东西。
天变凉了,妈妈给我换上了长袖长裤了,和同学们一起去厕所的路上。那么一瞬间伴着灿烂的夕阳吹过来一阵凉风,阳光还有它温暖的热度,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可扭转的凉意。季节告诉我夏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莫名的难受、莫名的忧伤,此后的好几年一到这个季节我都会有同样的反应。看着同学们澄澈激昂的目光,我确定这感受就我自己有。
也就是在这一年,母亲三次拜访石老师,希望她能收我做学生。石老师是那个时候镇上仅有的,学历资质最深的老师。也是在这一年我认识了涵涵还有章鱼哥。
开始的“魔鬼式”训练,完全是美式课堂,起初老师还是说一句之后随后立刻翻译过来,到了后来就全部都是用英文。老师说,哪怕是在大马路上的广告牌上有不懂的英文也要去查。
我心底里是不情愿去补课的,觉得还是多一点玩儿的时间好。我们的成绩都很稳定,几乎每次都是那个名次,我一直是倒数第二,少数的时候不小心就会当了“第一”。
那年去了两次公园,一次是姥爷带着大哥,我和妹妹。再一次是妈妈带着我和小哥。
哥哥打枪赢了一只蓝胖子的钥匙圈,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一切有关哆啦A梦的主题。和姥爷一起去的那一次,让我第一次体会到被忽略,被“抛弃”的感觉。那天我们想要去那个好多层的古楼上去,后来工作人员说只能到二楼,因为上次的事故封了以上的楼层。
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没了踪影。那个时候小小的我害怕极了,站在高处,望见姥爷和那几个孩子已经走到了山脚下。我知道我根本就追不上他们,我只能直线穿过这片树丛。我那天穿的是一件半截袖和一条裙子,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植物,像是树又像是草,很细的枝条相互交错着。我特别特别害怕自己会丢,会找不到他们,我不停地拨开树丛,枝条划过我的胳膊,手臂,划出一道道长长的痕迹,有的深的地方可以依稀看见血。
我终于走到了山脚下,他们正穿过一条河流,我风一样地飞奔过去。我刚想说我刚刚经历了什么,还没等我张开口。
“咱们一会儿......”姥爷回头和我说,几乎是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我刚才不在。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被抛弃的感觉,我没有其他孩子一样的大吵大闹、大喊大叫。下了客车回到街里的店里,妈妈也没有发现我胳膊上的伤,我说我很困,就躺在海绵垫上睡觉,我侧着身子把胳膊压在下面。
石老师就只带出了我们这批学生。一个大圆桌子上,我们七八个学生围坐成一圈。那是年画的背面,贴在墙上就是一块白板了。
我们好多孩子是第一次看见白板笔这种东西,觉得真的好神奇,竟然可以用抹布擦掉。
我觉得石老师教会我们的不止是专业知识,还有更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我们是每周二、周四和周六周日上课,也就是说上完一节课之后可能好几天才能再次见到老师。
我回来之后就开始背单词,我坐在商店的后屋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老师说了,一定要大声地读才能更好地发音,才能记得牢。单词dictionary,我实在是记不住是怎么读的了,但我觉得必须要把它记下来,后来我是硬记下来的。
等到了老师家,老师考单词的时候,我写在纸上了,我还庆幸她读的是英文dictionary呢,我就在纸上把那个死记硬背的单词写下来了。老师无意间问我,这个单词怎么读?我当时就懵了,回答不上来。
老师很生气,整个晚上什么也没有讲。不会读就开始背,这个是不对的。老师说我们是花着父母的钱来的。那个时候每个孩子一个小时是五块钱,但是每周上的课还是挺多的,对于每个家庭来说也是一笔开销。
了解一种语言,那就从了解这个国度的国情和风土人情开始。从小母亲就希望我能够去美国,基于从小所受的西式教育,让我越来越喜欢这种语言。
我会帮妈妈忙活,有一次五一放七天假,我两天就把所有作业都写完了。写完之后,我每天白天帮妈妈卖货、晚上帮她收拾,记得那几天我过得特别充实。
二堂姐和大堂姐家都是干这个的,记得有一天二堂姐看见我穿着旧衣服戴着破手套,带着特别骄傲的语气说:“我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都没帮我妈收过摊儿。”我得帮我妈呀,我多帮她干一些,她就少辛苦一些,她就能早个几分钟关门进屋吃饭。
创业是苦的,什么钱都舍不得花。
父亲不在家,我和母亲都是不做菜的。她总说对付一口,每天晚上关门之前,我会在电饭煲里放一碗米。等到母亲收拾完,她会给我拿一块钱去买两包乌江榨菜,再或者是一块钱三根的鸡肉肠。我一直都特别喜欢那个米饭纯纯的香气,就着香肠。
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只会用电饭煲焖大米饭吃。爸爸不在家我和妈妈就是对付饭,剥了两根葱,我把葱切成一片一片的,摆在盘子上一圈一圈的,然后在最中间的地方放勺大酱上去,只是我唯一会做的东西。
那天妈妈太累了,心情也不好,收拾完外面的东西进屋的时候,就开始发脾气,说我干嘛去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结果我就特别委屈地哭了,我和她说我是在屋里焖饭做菜了,我给她指着我切的那一盘大葱和准备好的热饭。
她连声和我说对不起,把我搂在怀里,给我擦眼泪。
放寒假妈妈就把我遣送到姥姥家,让姥姥把我送到李老师那里补语文。告诉我补课期间就住在姥姥家不准回家。
可是我根本就不愿意,我根本就离不开妈妈。即便妈妈开出条件说每天给我多少零花钱我都不愿意。我就躲,往哪儿跑呢?往奶奶家跑。妈妈到奶奶家找我的时候,我还蹲在后屋不想出去呢。
虽然每天我可以买什么吃都行,可是我还是想妈妈。晚上我坐在姥姥家的炕上的时候,拽着姥姥家灯绳上的那只粉色的塑料小猴子,望着窗外,十分十分地想妈妈,那种想念的滋味,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无论我买什么好吃的,我打开袋子自己再怎么想吃,都要先拿给姥姥尝一口之后自己才能开动。
这一年,在小卖部第一次看见有卖鱿鱼丝的,是那种很小很小的一包,每一包都被订书钉订在了纸壳条上,然后挂在了货架旁边。一包是一块钱的售价,但我每次只会买一小包,几乎很少有买两包的时候。打开包装,拽断一小根细丝,嚼在嘴里特别鲜。把那一小袋用手捏着,走到家,揪出来一大块递给姥姥:“姥儿,你吃!”
“这是啥玩意啊?”姥姥还没反应过来,眼神有点迷茫地回头。
“姥儿,这是鱿鱼丝,你尝尝,可好吃了!”我赶紧把鱿鱼丝塞到姥姥嘴里。姥姥吧唧了一下,看她的表情感觉味道还不错!
父亲从姑姑家带回来几根粗木条,一大张表面光滑的纸箱板(就是用来装修的那种)。父亲在前屋的商店里开始用锤子叮叮当当地钉着。钉好之后,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架子,它更像是一个桌子,在它的侧面用图钉把原先家里炕上的小短帘按在了上面,把这个“家伙”放在炕上真的解决了不少问题。可以把被子和衣服都放在里面,柜子的上面还可以放些小玩意。炕上有只小窗户,和后厨房相连,冬天的时候,厨房是没办法取暖的,所以那只窗户也就一直没有开。
母亲叫父亲去弄几块木板来,给窗户打上隔断,让我把从小到大的书,甭管是教材还是课外书都统统都码在那上面。我记得房东阿姨来串门儿的时候还夸赞了一下:“这书这么多呢!”
“是啊!从小到大的书都在这儿了”
家里有个小炕桌,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桌子腿儿的一根小铁管断了,但也不影响使用。只要是父亲不在家,妈妈就会给我拿两块钱,去对面的食杂店买两小包榨菜,剩下的一块钱让我买三小根鸡肉肠。
所以,我经常是从食杂店里出来,一手拿着榨菜一手握着那三根肠,然后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再迅速地跑回对面的家里。有的时候,若是赶上下雨,尤其是过往车辆比较多的高峰期,街上全部都是车轮碾压过的黑泥巴,跑过去之后雪白的脚趾上都是黑泥巴,甚至还会崩到大腿上。到了家门口就赶紧叫妈妈快拿水来,妈妈或是拿着水瓢、或是拿着脸盆,朝着我的脚泼上来,立刻就干净了。
抖抖脚上的水,还是潮湿冰凉的,盘着腿坐在小炕上。妈妈打开地上的小电饭煲,拿出三个小饭碗,一人一碗热腾腾的饭,把榨菜倒在另一个空碗里,就着亮晶晶、粘乎乎的米饭,吃上一口咸菜。米饭在嘴里是甜的,很甜很甜的,它不光甜,还解饿。我也喜欢鸡肉肠和米饭的融合,没什么味道,但却好吃至极。
妈妈又在为秋天没有钱进货而烦心,嘴角又开始起泡、溃烂、结痂,可是她不敢和父亲诉说,更不敢和父亲商量。母亲满脑子想的就是可不可以向老姨、向表舅借上两千块钱。我也整日为这些事而发愁,在农民收割庄稼的旺季,这么关键的时刻要是没有钱,进不来农用工具和新货,那么好不容易积攒的那寥寥无几的客源会不会彻底失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