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都是放了很久的书了。”石乙喃喃自语了一句,接着又对莫叶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么?”
其实石乙这前后说的两句话是藏了承启的。如果不是旧物,或许他就有些不妥于一观了,而正因为没有新物在其中,所以也不用担心会看见一些不该看到的、诸如主人近期的私事计划之类的东西。
莫叶迟疑道:“这屋子还没收拾,灰尘多得呛人,还是先等等吧!”
她说着也已走到书房门口,一眼看见那打开着的窗户,估计到可能是早上出门时,自己开窗透了一会儿气后,在关窗的时候忘了挂上窗闩,所以窗户被骤风撞开后,连带着把门锁已被撬掉的书房门也给吹开了。
“也好。”石乙冲莫叶笑了笑,他那已经快迈进书房的脚忽然顿住,顺势将房门关上。
他转身走回厅中坐下,看见莫叶脸上浮现的一丝为难神情,于是解释道:“其实我是很向往读书习字,所以才会对你家的书房这么好奇,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说罢他又兀自感叹了一声:“这真的是我目前见过的藏书量最丰富的屋子了,可比小村私塾里那点藏书多多了。”
向往?私塾?
莫叶注意到石乙话语中的两个词,不禁心生疑惑,斟酌着问道:“小乙哥还在私塾念书么?”
莫叶自五岁入礼正书院幼学,她对这所书院的制度比较熟悉。像礼正书院这样在地方上有名的书院,为求学员品性一致同教,将幼学、少学与正学合并一处,一般来说只要入了幼学,基本上靠努力就可以直升少学,晋级正学。
可尽管礼正的这种晋学模式是一体的,但正学院同时也接纳外考晋学的学员。而对于外考晋学者来说,最低一级的教学所在就是私塾,相当于礼正书院的幼学,是专教孩童基础文字知识的学堂。
凭莫叶自己的亲身体验,幼学升入少学是很简单的事,只需要靠过规定范围内的文字书写、书法规范以及一些比较基础的诗词默写解读就够了。
她在书院没怎么努力往功名那一路奋斗,也能早早过了幼学考试,而石乙现在都是位十二岁的少年了。从旁观看来其个人智敏远在邢风之上,怎么……还在私塾念书?
石乙看着莫叶脸上的疑惑神情,苦笑了一声,说道:“何谈在私塾念书,确切的来说,我是偷师于私塾,匿迹在别人家屋顶上。这才混了个半白。”
莫叶愣神道:“你的养父母没让你念书吗?”
“不是他们不让,而是我的身份不允许。”石乙的声音开始沉郁起来,“据我打听了才知道,像我这样被领养的孩子,如果没有亲生父母的证明。是没有书院会收的。若要读书,需要一个有名望的人引荐担保,不但如此,以后成婚、建业、分田地等等,都会是很麻烦的事。”
“这种规定也太过苛刻了些。”莫叶听他这一解释,心中不禁有些愤然。
她在礼正书院念书时基本上没有明文学习过法度一类的学问。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解得少,琢磨得也自然不够成熟,对这种客观的事物容易产生发自主观情绪化的判定。
其实书院也有这一类的课程。但只有入了正学,算是半边身子迈进科考之门槛的学子才会学习这些,正学以下层级的学子在教学范畴里,主要还是倾向于打好基础。对这方面的了解知之甚少也属正常。
石乙对莫叶认为苛刻的国之律制倒是看得比她开,淡淡一笑说道:“有些制度是由时势造就,京都虽盛,但其实是刚遭遇战火不久,建国之初乱民不少,很多人来路不明,所以对于无姓之人。会管束得更严苛一些吧。”
关于排外这方面的事宜,石乙并不想说太多,含糊的提了一句后就转移了话题。他坐回厅中的椅子上,淡然说道:“国之举措自有皇帝主张,众臣辅佐商讨,轮不到我这样的小孩子去操心。我现在只是有些犯愁,现在我都十二岁了,过不了几年我也得考虑成家立业的事,读书考举我不奢望,可至少能把所有文字认全了就行,但现在城边村落里的私塾已经满足不了我的这一想法,但城中大书院的墙太高了我又爬不进去。”
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无赖,同时也透出一种无奈之感。莫叶听了想笑却笑不出,她忽然想到几年前,邢老汉带着邢风到礼正书院报名入学的那一幕,再与今天石乙求学受阻的遭遇联系起来,她不禁有些为之心酸。
沉默了片刻后,莫叶轻声说道:“不如我将你的苦恼转达给我的师父,他或许能有办法。”
石乙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事我本来不打算现在说出来的,没想到一时没能忍住,你可别拿这件事去烦他。凭林叔叔的身份绝非一介闲人,我不想给他增添麻烦。”
莫叶沉吟了一下后忽然眼中一亮,拍膝笑道:“不如这样,暂时先由我来引你习字。你既然已经在私塾学到一些字,剩下的部分交给我来引学,想必也不那么难掌握。这些字你先自己学会,以后若我师父能安排你入学,要缩时晋学也不成问题,若你不要功名,手中掌握有真才实学也不乏是种好处。”
石乙搁在双膝上的手摩挲了一下,迟疑道:“这样妥当吗?……我的意思是说,会不会耽误到你?”
“碍不着我什么事,因为我根本也没什么事要做。”莫叶笑着说道:“只是我虽然在书院里待过,可因为我志不在功名,说实话就是混了几年,会的东西也很有限,你别嫌弃就好。”
“那我就把昨天从你这里学的那一套现学现卖了。”石乙笑着站起身,然后肃容面向莫叶,端端正正的覆掌一揖:“莫师兄,今后就有劳你费心了。”
莫叶连忙站起身还礼,不料却是忽然没忍住的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石乙见状不解道:“我哪里做得不妥吗?”
“抱歉。”莫叶连忙道歉,“不是你不妥,是我的问题……”她忍下笑意,接着说道:“我们以后别讲这一套行么?其实在书院时,见谁都这么来一下,我早就有些腻了,以后我们就凭朋友之交吧!”
石乙挥手甩了一下因为太大又有些长了的衣袖,微笑着说道:“也好。”
这时,就听屈峡的声音从后院传来:“你们两个在聊什么有趣的事呢?也让老头儿我听听?”
望着端了一碗热汤慢慢走进来的屈峡。莫叶正要将刚才她与石乙商量的事告知,不料石乙已先她一步开口,但所说的话却稍做了隐瞒。
“小乙有些识文习字方面的困惑,刚刚求教了叶小妹,见笑了。”
“这有什么可笑的,求学者谦虚而行,值得褒奖。”屈峡先安抚了石乙一句。接着又对莫叶说道:“治学者严谨诚恳,才是该有的态度。你也不要笑他,小石头不能像你一样入学堂、勤读书,并不是他的失误,若有能帮的地方就帮他一下。”
“是。叶儿谨记了。”莫叶虽然心里疑惑于石乙为什么隐瞒了屈峡,但对于长者的教导,她还是能先压下自己的心事,诚心接受的。
“嗯。”屈峡点了点头,旋即把手中的一碗热汤递给石乙,并叮嘱道:“姜汤趁热喝。驱驱寒气。”
石乙双手接过碗捧着,目光中透着感激之情:“谢谢爷爷。”
站在一旁的莫叶见状招呼了一声:“小乙哥,坐下喝吧!吹一吹再喝。别烫着嘴。爷爷,你也坐下歇一会儿吧,你都忙了半天了。”
“好,我也歇一会儿。”屈峡依言找了把椅子坐下。他看着屋内随后也各自坐下的两个半大孩子,脸上一直挂着舒心的微笑,沉吟了一下后他便开口缓缓说道:“曾经这小院里热闹至极,人多得都嫌屋子小,那个时候我比现在可忙多了。后来他们各自有事要忙,这宅子就闲了下来,我一个人住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还能像以前那么忙就好了,忙个乐呵,总也比闲得寡淡要好啊!”
“爷爷怎么也不找个伴?若是有奶奶陪着,小院生活倒也静逸。”石乙捧着一碗热姜汤,一边轻轻吹着一边说道,汤上蒸腾的热气被他吹得散开了些,氤氲之后,他的一双凤目明亮得如薄云后的星辰,透着狡黠之意。
“你这鬼灵精,没大没小。”屈峡伸指隔空给了石乙一个当头栗,但他脸上神情则毫无生气的意思,笑着说道:“刚给公子管宅子的时候,我都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那个时候光想着吃饱饭就够了,哪里会有闲心想别的。后来日子渐渐过的安逸了些,也想过娶妻的事,可是凭我当时的年龄,是万难找到对得上眼的了。再后来公子事物缠身,将宅子交托给我,责任在身,那事就再没想过了。”
屈峡的这番话令莫叶心生歉疚,不忍说道:“是这宅子拖累了爷爷一生的大事,说到底还是我的责任,若不是我,师父他也不会弃宅而带我去隐居。爷爷,对不起,我欠你的着实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