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身而过地抛下这句,玛莎走向门口。忍住想回头反唇相讥的冲动,米妮瓦呆站在原地。门板被打开,然后带上,原本充斥于室内的玛莎身上的毒气随之消失,取而代之地袭向米妮瓦全身的,是沉重的虚脱感。
无法立刻呼出气来,米妮瓦俯望桌上那盘凉掉的汤。之前备感饥饿的肚子已经停止作响,只感到口渴的她将手伸向了结露的水杯。发抖的指尖不听使唤,胡乱倒进杯里的水溅到外头。将桌巾濡,湿的水从桌子边缘流下,一滴一滴地掉在椅子上。
我不会后悔,应该是这样的。注视着滴落的水滴,如此说服自己的米妮瓦心中,有阵认识的声音正在回响,那是阵唤着奥黛莉的少年声音。两天前惊鸿一瞥的那张脸,比起最后一次看到时变得更成熟了。晒黑而让人觉得可靠的那张脸,在叫唤时只望着自己。就在这艘战舰的某处,他也成了被囚之身。背负起沉重的秘密,独自在挣扎。他没有依靠任何人,也没有获救的指望。直到能让他信任的某人说出“已经够了”为止,他会继续奋战下去。
但是,那就等于败北。即使对方只是想在回收“盒子”以后,让局势恢复原状而已,米妮瓦也绝对不会朝毫不羞耻地从玛莉妲身上抽去灵魂的那群人屈服。米妮瓦既不能、也不想让事情如玛莎那种女人所愿地发展。我希望你撑下去,如此朝心中的巴纳吉打气,米妮瓦同时也想起玛莎方才讲的话,并因此感到震惊。能靠自尊让男人丧命,也是女人的本事——受不想附和玛莎的私心所促,自己正打算眼睁睁地看着巴纳吉,以及吉翁的同胞们丧命。
那么,又该怎么办才好?吐出几不成声的声音,身体没了力气的米妮瓦将手扶上桌面。按捺住涌上喉头的感情,她抓紧濡,湿的桌巾。水分从指头的缝隙间渗出,水滴滴落的声音在司令室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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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悄悄滴落的声音,正规律地刺激着鼓膜。将搁在眼睛上的手臂略为挪开,巴纳吉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化作禁闭室的军官房间一角,有新的水滴从洗脸台的水龙头滴落,也让留有奇妙余韵的声响回荡在阴暗的室内。
“奥黛莉。伯恩……你这样看待她就行了。米妮瓦﹒萨比并不在这里,你看见的,是个底细不明的女人。所以你要怎么处理都可以,一切都由你决定。”
水滴声和之前听到的亚伯特声音混在一起。失去关紧水龙头的气力,巴纳吉重新将手臂摆到仰卧的脸上。
“被你叫成玛莉妲的女人也一样。视你配合的状况,要放她自由也是可能的。我不会再逼你。你得自己去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巴纳吉想过了。而且,也告诉对方新指定的座标是在宇宙。但更详细的内容要等奥黛莉被释放,他才会讲。如果想知道正确的座标,就先让奥黛莉回新吉翁——巴纳吉非常清楚,这是一项吃亏的交易。从亚伯特放话之后已经过了两天。虽然巴纳吉在那之后也数度遭到威胁,但对方在这半天来却毫无音讯。他想,或许那群人正准备上宇宙。实际上,战舰的确也在移动。映于通讯面板上的外部监视影像中,能看见由右而左缓缓流动的黄昏海面。
昨天从云朵的缝隙间,巴纳吉曾看到疑似沙漠的地平线。那恐怕是非洲大陆吧。在那块非洲的大地上,他曾与辛尼曼一起在死境徘徊,并且与罗妮认识。罗妮现在在做什么呢?巴纳吉茫然地想到。与那架ma对峙时,他觉得自己有听到罗妮的声音。罗妮最后的思惟闯进他心中,叫他朝怨念的根源开火——
令人心惊的汗水阵阵流出土让横躺于床上的身体变冷。巴纳吉不想去思考。就算花心思去想,他也什么都办不到。不管这艘战舰是要去哪,自己迟早会被带上宇宙。在奥黛莉被挟做人质的情况下,巴纳吉将被迫为寻找“盒子”的那些人领路。他没有自信能永远保持缄默。有种预感告诉巴纳吉,下次再看到奥黛莉,他可能就会把所有事都供出——即使奥黛莉并不希望。即使这样做将会背叛在自己体内生息的,众多人们的意念,以及要求着“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的思惟。
其中沉淀得最深,已经分不出是否自己想法的那份思惟……是来自名为玛莉妲﹒库鲁斯的外人。与黑色“独角兽”成对的扑克脸从眼皮底下闪过,让巴纳吉在抵住眼睛的手臂上使了力。当时挡住他去路的那对眼睛,看起来完全像另一个人。感觉不到怀抱于内心的失落深渊,对方眼里只有彻底的空洞。强化人?再调整?这些巴纳吉都不是很懂。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承认,人会变节到这种程度。尽管人会改变,但那不一样。那样改变人是不对的。那绝对是人最不该对其他人做的事情。
或者,人的意志也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预感到未来或许会背叛与白己牵扯上的人们,并且将一切都抛下时,自己也就逐渐在变节了吗?这样一来,变化与变节之间的差异,又要怎么去分别?去分别这些有意义吗?人的意志终究只是一厢情愿,随时可以经由他人的手去移植或剥夺。依靠这种东西来判断善恶,又有什么意义……?
门锁解除的声音响起,兜圈子的思考也因而中断。又是审问吗?撑着迟滞的脑袋,巴纳吉从床铺上坐起身,看见站在门口的男子脸庞后,他小小咽了一口气。
因为站在那里的,是个身穿联邦军官制服的男子。年纪大约四十左右……不,或许还要年轻一点。与发色相同,具光泽的黑色瞳孔,使男子的长相看来颇为年轻。尽管日光沉稳,那澄澈的眼中却有一股近似于青年的坚毅。
“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即使背脊像军人般直挺,从声音中仍能听出对方柔软的身段。被这艘战舰收容后,巴纳吉还没跟乘员好好说过话。点头的巴纳吉没将目光从男子身上挪开,立刻下了床。用一瞥将站在通路的财团看守赶走后,男子独自走进房里,一面关上门,他一面开口。
“我是布莱特。诺亚。担任这艘战舰的舰长。”
边伸出右手,男子环顾只恒常点着夜用聚光灯的室内。了解到对方是在留意有没有监视装置,用眼神告诉对方不必担心的巴纳吉也伸出手。自称布莱特的男子嘴边露出微笑,坚硬的手掌则扎实地回握巴纳吉的手。
“说来惭愧,在自己的舰上,竟然还得在意会不会被窃听。”
坐到床铺上,布莱特瞥向通讯面板。似乎是才刚提升高度的关系,淡灰色的云彩笼罩了十吋大的荧幕。“我稍微加快了船速。明天下午就会抵达新雪梨湾。”布莱特如此说明,巴纳吉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句话,只是一直注视着对方的侧脸。
“我们将在一个叫特林顿基地的地方停泊。‘拉。凯拉姆’的责任会在那里告结。你大概得跟财团那群人一起上宇宙。”
“不是要搭这艘战舰上宇宙吗?”
“因为我们和财团的关系并不好。他们不肯让我的人跟着去寻宝。”
耸起肩膀,布莱特简单说道。尽管对方的态度轻松得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故意要使自己松懈的陷阱,但巴纳吉从那张苦笑的脸上,并没有感受到做作的味道。此外,室内也的确弥漫着一股让人放松的气氛。巴纳吉小小呼出气,然后坐到轻便椅上。
“在这之前,我有事想先问你。来到地球以后,你一直是和新吉翁共同行动。而你却在达卡事件时自己冒出来,与利迪少尉一起对抗那架ma。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一定要阻止它才行。”
“你是从那艘伪装货船‘葛兰雪’逃出来的吗?”
“说逃出来其实不对。因为我觉得他们是特地送我出去的。就连‘葛兰雪’的船长,也不能接受那样的作战。”
一面对简简单单就把话讲出来的自己感到疑惑,巴纳吉试着摸起还留有挨揍伤痕的脸颊。他有听说,“葛兰雪”在达卡就失去了消息。要是知道奥黛莉与玛莉妲都在这里的话,辛尼曼他会——忽然这样想到,认为多追究这些也没用的巴纳吉,便把那张严厉的大胡子脸孔赶到了脑海的列头。布莱特静静地投注着观察的日光,嗯地鼻子呼出气之后,说道:“也对。‘葛兰雪’的动向确实让人有那种感觉。”他边说,将双手交握。
“那么,意思是说,你在那里并没有被当成俘虏对待,还拥有照自己的意识行动的由由啰?”
“这样讲……是没有错。那里的人并没有散发出联邦所说的敌人感触。”
“为什么呢?”
“我不是军人……所以也不习惯去区分敌我,而且那艘船上的空气,会让人觉得没有那种必要。至少,我在那里并没有察觉在‘帛琉’时体会到的‘戴袖的’空气……那种像是一触即发的敌意。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在那里待得住。”
“也就是说,对方让你觉得能够沟通吧?”
“是的。”一边立刻回答,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想探听些什么的巴纳吉,把讶异的目光投向了布莱特身上。沉默一会以后,表情看来像做下某种决定的布莱特站起身,“我了解了。谢谢你。”如此说道的他,露出别无用心的微笑。
“明明年纪这么小,你的观察力与表达能力却都相当了不起。我想你父母的教育方式肯定很好。”
即使知道这不过是社交辞令,对于曾被揶揄成“卡帝亚斯养出的强化人”的巴纳吉而言,这句话依然十分沉重。看到巴纳吉垂下头,布莱特似乎也察觉白己触及不该过问的部分,补上一句“抱歉,是我多话”,走过巴纳吉身边。目送着布莱特直接走向房间门口的背影,巴纳吉叫道“请等一下!”,并从椅子上急忙起身。
“如果是舰长您,能不能让我和奥黛莉……米妮瓦公主见个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