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感到自己受了屈辱,说:“你别臭美了,我怎么没一脚把你踢到阎王殿去!”
臭子说:“你是小脚,穿着绣花鞋,没有那么大的劲头。妹妹,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官僚地主!”白薇没好气地说。
臭子扑哧一声乐了:“那咱们是天生的一对,一个线上的蚂蚱,我家庭出身也是地主,是逃亡地主,就是没当过官,我爹当过伪保长……”
白薇没好气地说:“要不然怎么让农民给收拾了!”
臭子忽然低声地说:“他死得很惨,生殖器都叫人家给割掉了……”
白薇思忖:他爹生前肯定把仇人得罪惨了。但是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臭子病了,草屋的主人掉换了位置,白薇俨然成为主妇。她将草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臭子平日精心储存的她认为是垃圾的东西一弃了之。在抖落一个包袱时,掉出了一幅泛黄的照片。白薇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虽然土里土气,但是透出一股水灵劲儿,那女人的两只柳叶眼含着笑意,脑后垂着一只粗辫子。
“这是谁?”白薇把照片递给臭子。
臭子正在打盹儿,他听到白薇的声音,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照片上的女人,眼睛一亮,挣扎着爬起身来。他的目光开始凝聚,放射出彩虹般的异彩,好像陶醉在如梦如痴的遐想之中。他用双手紧紧地攥住泛黄的照片,有些颤抖,像筛糠一般。半晌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皮垂了下来,目光变得黯淡。“他叫梅子,是我的邻居,我……很喜欢她。”
“她也喜欢你吗?”
臭子的目光变得有点模糊,他擦了擦脸上的虚汗。“我也不知道,有时她从院墙头递过一个新蒸的肉包子,有时递过一个煮熟的咸鸭蛋,也有时递过一块烤白薯,她老惦记我……”
说到这里,臭子的眼圈红了,他用衣袖抹着眼睛。
他依稀想起那时的情景:一九三四年的春天,十八岁的梅子倚住院墙的墙头,把包子递到臭子的手里。
“臭子哥,尝尝我的手艺。昨天我家刚杀了一口猪,这肉馅鲜嫩鲜嫩的,我切了几棵葱,面也是新磨的。”
臭子咬了一口包子,味道喷香,也加上他饿急了,几大口就把包子吞下肚子。
梅子眯缝着柳叶眼:“你八辈子没吃饭吧?”
臭子憨憨地望着她,笑了笑,他的脚踩着一个石磨。
“梅子。”
“哎。”
“你头发上落了一大团柳絮,我给你摘下来。”
“好吧。”梅子顺从地把头伸了过来,那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荡来荡去。
臭子在梅子头上摆弄着,他已明显闻到梅子身上青春的气息,这气息好甜好醉,令人不能自持。
“你骗人!”梅子似乎明白了,她缩回头,一掌把臭子推了个趔趄……
臭子的眼泪淌在照片上。
白薇问:“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由她爹做主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一九四九年到了台湾。我永远也忘不掉她走上花轿时的那个情景:她心事重重恋恋不舍地朝我家的院墙望着,终于望见了我的脸,我满眼都是泪水,我看到她的泪水也哗哗地流着;当时的情景,她的那种眼神我永远忘不了,时时浮现在我的梦里……”但有一点臭子没有告诉白薇,他也羞于告诉这个不速之客,那就是梅子家的茅房紧挨着臭子家的茅房,臭子在墙上挖了一个小孔,从这个神秘的小孔里,他可以偷窥到一番惊心动魄的风景;这风景使他发狂,让他难眠,同时也养成了他一个难以启齿的恶习。
白薇一直默默地听着,从这个无言的结局中,她若有所思地凝眸,触动了她心底许多令人难忘的往事。她一生只爱一个男人,令人刻骨铭心的男人。她虽然没有和这个男人有过特殊关系,但是令人销魂,同时又令人心碎。虽然以后她被迫嫁给另一个男人,又与屈指可数的几个男人有过云情雨意,交股之欢,但那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她自信一个赤条条来到这个人世,一生只有一次爱情,这种强烈的情感体验逾越了年龄、地域和容貌,但是难以逾越的是所谓阶级的界限,这是政治带来的悲剧,信仰带来的磨难。
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就是龙飞,她在南京中央大学新闻系的同班同学。这个英俊飘逸风度翩翩的男人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的气质、谈吐、举止、眼神,正是她倾慕的白马王子。而她从龙飞的目光中也深切地感到对方也同样在欣赏她。从学校门口龙飞引她来到报名处,以后两人恰巧又是前后座位,真是命运的安排。白薇的矜持、高傲、美丽和风韵,使不少男生望而生畏,她被称为“骄傲的公主”、“校花”。她独自驾驶一辆雪弗莱轿车出入自如,也令校方对她的来路捉摸不定。在元旦晚会上,白薇饰演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龙飞饰演罗密欧。戏剧人生,人生戏剧,这使两个人的情感急剧发展。舞台上,当饰演朱丽叶的白薇依偎在龙飞怀里时,她简直陶醉了。扑出白裙的两瓣小白瓜一起一伏,她红着脸小声问龙飞:“我是你的朱丽叶吗?”龙飞拥着这条白色的小美人鱼,也是心潮起伏,惊魂难定。他微笑着点点头。白薇大胆地说:“那你吻我一下。”龙飞望了望黑黝黝的剧场,舞台的灯光使他晕眩,照得他睁不开眼。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白薇。
剧场里沸腾了,新闻系的男同学有的吹起了长长的尖利的口哨……
在短短几个月的时光中,莫愁湖、玄武湖畔都留下了龙飞和白薇的倩影,特别是海边之行,白薇觉得自己真正与龙飞融为一体了。
爱情太伟大,又太奇妙了。
龙飞偷入紫金山梅花组织总部,梅花图在空气中自燃销毁,游击队激烈的枪声,彻底击碎了白薇的梦。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龙飞是中共地下党员,是自己的政治仇敌!
多少次泪水打湿了她的枕头,思来想后,她判断在与龙飞结识的早期和中期,龙飞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能够判断出来的,那些细微的情节,目光神态的细小变化,泾渭分明。
共产党建国后,白薇与龙飞又有几次相遇和交锋,龙飞劝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弃暗投明,离开梅花组织,背弃国民党蒋介石政权,投身祖国的建设;白薇则规劝龙飞放弃共产主义理想,与她共赴北欧或南美洲,过一种恬静安逸的爱情生活。水火不相容,畸形的情感难以复燃,两个同班初恋的同学各赴前程。从此,白薇黯然神伤,彻底绝望了。
她想龙飞现在的情感生活也未必真正如愿,他肯定有了妻子甚至孩子,但是一个人的初恋是永远抹不掉的,就像人身体上的一块胎记。他相貌英俊,事业有成,倾慕者不会是少数,但是他对信仰的虔诚胜于情感。
“妹妹,你在想什么呢?”臭子一声柔弱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沉思。
“没,没有……”她拢了拢秀发,擦掉了眼角盈盈的泪花。
“时间不早了,我该做饭了。”白薇站起身来,走到屋后,升起炉灶。一会儿,她便端来一筐热气腾腾的馒头、一碟炒黄瓜、一碟炒油菜。
臭子说:“屋左面有个坛子,里面有咸鸭蛋。”
白薇走出门,果然见屋左有个瓦坛,她打开坛盖,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坛内爬满了蛆虫,蠢蠢而动,半坛水面上油花花的漂着几个鸭蛋。
白薇返回屋,没好气地说:“一坛蛆,待会儿倒了吧。”
臭子说:“把蛆倒掉,坛子还可以用。”
吃完饭后,白薇烧了一锅水,她进屋对臭子说:“你躺了这么久,身上都臭了,我帮你擦擦身。”
臭子说:“你忙活了半天,别麻烦你了,我臭惯了。”
白薇摇摇头,说:“不行,这正应了你的名字,可我受不了。”
一会儿,白薇端着一个大盆走了进来,有半盆水。白薇不由分说,强扒下臭子的衣服,用毛巾蘸上水,在臭子身上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