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病,直到了立夏,君思才好利索,只是病好之后,君思的性子变了,从前整天叽叽喳喳像只百灵,如今却整日闷闷不乐,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那一年,君思开始跟着太傅读书,君瑞其实早两年已经开蒙了,但是君思是公主,成卓远对她素来又最是宠溺,所以也不在课业要求君思,由得君思去玩,但是大病初愈之后,君思主动要求想跟着太傅读书,还让成卓远很是震惊了一番。
君思读的第一本书是《论语》,第二本是《诗三百》,记得舅舅书房的桌案有这么一本。
不知道怎么,一翻开《诗三百》,君思觉得脸烫得很,似乎舅舅坐在自己身边,眯着眼笑看着自己。
读《静女》的时候,君思脸红,读《蒹葭》的时候,君思脸红,读《岂曰无衣》的时候,君思还是脸红。
很长一段时间,君思不敢看《诗三百》,但是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君思却总是偷偷翻着,她枕下一直放着一本《诗三百》,这个习惯她一直保持了许多年。
学了写字之后,君思开始三不五时朝云南写信,信事无巨细,恨不得一日三餐都要向慕南风报备。
只是慕南风忙于政务,回信很少,通常君思写了十多封信,才能收到慕南风的一封回信,而且回信内容极其精炼,从不会超过百字,这样,还有一半是教导君思孝顺母后。
每次看完信,君思会生大半天的气,然后第二天,又会欢欢喜喜地给慕南风写信。
再一次见到慕南风的时候,是君思十一岁那一年,因为那一场病,成卓远不允她再出京,直直过了两年,君思才又一次来到云南。
这一次,慕南风一早做了准备,给君思准备了梳妆台、胭脂水粉、首饰珠宝,还有一位郎,四个贴身丫头。
到底是大姑娘了,自然不能像从前一般亲厚,慕南风陪了君思两天之后,经常出府办事,一天,不过只有用早膳和晚膳的时候才能见着。
君思忽然觉得特别委屈,日日站在回廊里,看着慕南风穿花拂柳地走出王府,留下自己一人对着一院花树寂寂独立。
她忽然特别嫉妒那一院的花树。
慕南风每日回来不管多晚,必定会去后院待一会儿,会一棵棵地查看那些子花树,空闲的时候,会亲自浇水施肥,修建花枝,这些事,慕南风从不假手于人,记得一次过来的时候,慕南风也是这样仔仔细细的侍弄着这些花树。
其实不过是寻常的梅树和海棠,偏生他当做是宝。
君思数过,整整三百三十三棵,每一棵都枝繁叶茂。
其实也不算难看。
回京的前一晚,君思实在睡不着,去了慕南风的书房,慕南风正在里面批折子,知道是君思进来,他也不抬头,等到手的折子批完了,然后这才起身笑着给君思端了一杯牛乳茶,给自己斟了一杯菊花茶。
“我不要牛乳茶,”君思忽然有些恼,扁着嘴道,“我也要喝菊花茶。”
慕南风很好脾气地又给君思倒了一杯菊花茶。
两人抿着茶,都没开口。
君思盯着桌案那本《诗三百》,忽然问道“舅舅,你为何不娶妻?”
慕南风一怔,抿了一口茶,然后淡淡看着君思“这不是君思需要知道的。”
君思第一次觉得慕南风的眼神有些冷漠,但是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舅舅不说,那我回去问母后。”
慕南风仍旧一声不吭,将一杯茶一口口喝完,然后抬脚出了书房,留着君思一人抱着冷掉了茶杯发呆。
蓦地,君思忽然哭了。
第二日启程的时候,慕南风送君思出门,君思有些神不守舍,半晌才抓住了慕南风的手,小声哀求“舅舅,你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不问了,舅舅,你别讨厌我。”
慕南风含笑揉了揉君思的头发,让君思了马车,还对着君思挥了挥手。
君思看的清楚,舅舅手腕的那只素银镯子,和母后手的那只如出一辙,那只手镯,母后一直戴着,从未取下来过,也不许任何人碰。
其实不过是一只素银镯子,君思曾经纳闷了许久,这时候却忽然有些明白了,但到底明白了什么,君思其实也说不来,只是心里难过得很。
这一次回宫,君思变得更加沉默了,也和母后疏远了。
君思仍旧朝云南写信,只是没有从前那样频繁,但一个月一封也是有的,慕南风的回信仍旧精炼短少,仍旧一次次教导君思一定要孝顺母后。
君思没再去过云南,也没有再见过慕南风,最后一次的通信,是十五岁那年。
那是君思给慕南风写的最后一封信。
那一年,匈奴新君即位登基,邀请成卓远到场观礼,那时候正巧是初夏,是匈奴草原最漂亮的时候,难得朝政并不繁忙,成卓远便带了慕初雪还有君瑞君思一道前往,顺路还去固城王那边看了看。
匈奴新君是努西单于的长孙,君思只大一岁,模样却显得十分老成持重,乍一看,竟君思大了七八岁似的,不过新君很是谦和有礼,对君思也很是心,新皇登基,哪有不忙的?但是新君却总能忙里偷闲,教君思骑马,带君思刁羊,陪着君思坐在草原,看着夕阳一点点西下。
成卓远启程回天池的前一天,新君来到成卓远的大帐,提出了想迎娶君思为后的想法。
新君言辞恳切,平素又为人坦荡,所以很得成卓远和慕初雪的心,且如今君思也到了婚配之年,做父母的自然要为女儿做打算,所以回来之后,成卓远和慕初雪很郑重地和君思谈了一番。
君思倒是一脸波澜不兴,没有任何异议,只是让成卓远和慕初雪再等一阵子。
君思当日写信去了云南,信只有一句——
舅舅,我可否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