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黄河走的另一大好处就是补给十分方便,虽然此时战乱仍频,可也拦不住商人们赚钱的热情,黄河自然又是运货跑船的首选。与之相称,适合停泊补给的沿岸也零散分布着一些小小的码头。二人一路走来,可比前些日子横穿戈壁的时候轻松不少。
这一日二人眼看再有三两天就要走到夏金交界处——即离目标大同府不远矣——前方有个繁华胜过一路所见的小镇子,河边停着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码头边上开了一溜的茶棚酒肆,坐得满满的。可不管是叫卖吃食的、等着干活的苦力,还是或锦衣或布衣的行商门,个个不是愁眉苦脸惊惶失措就是喃喃咒骂,还有些鼻青脸肿或头破血流的躺在旁边,照料他们的人倒好像比伤员更愁苦似的。
陆锦上前拦住一个忙得团团转的茶博士问道,“可还有空位?怎么人都积在这里,再往东就是金国了吧?”
茶博士打量她两眼,瞧她虽然脑后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可衣着神态都像是个姑娘家,有点拿不准该叫什么,直到后面欧阳克栓好了骆驼和车跟上,才说,“夫人,您若是要过河,还得再走一两天,过了河,就是金国没错了。瞧您二位不像是跑商的,那就没关系,您只管过就是,只是要给黄河帮十三两银子而已。”
陆锦挑挑眉,十三两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多,不过对普通人来讲可一点也不少,“这是为何?又为何行商之人就不行?”
茶博士提起来也颇有几分愁苦,“您这是黄河帮定的,每人五两银子,不分男女老幼,牲口和大车都是一两银子。至于跑商的,也不是就不行,不过以前黄河帮只抽货物的二成,如今却涨了一倍要抽四成,这些跑商的哪里肯,可要是多啰嗦几句,那就……”他转头以目示意躺在地上的伤员们,“所以只好在这儿等着,可等着也不是个办法,昨天已有不少等不得的交了四成货物过去了,唉,赔了也比命没了强。”
哦,雁过拔毛的古代黑社会版收费站嘛,当然也可以叫水贼,不过这一帮特别横而已。西夏人和金人都管不了的横茬……陆锦眉头一跳,猛然想起老和尚从前给她讲的中原武林人物,“那黄河帮帮主,莫非叫做沙通天?”
茶博士吓了一跳,连忙看看左右,“嘘”了一声才说,“夫人,别人都正憋着火呢,您可别在这儿提起这位龙王爷。”
那就是了,鬼门龙王沙通天,老和尚曾特意说过,此人武功高强手下有八百水贼雄霸黄河水路,且武器是一只又长又重的铁浆,端的是势大力沉,这类型可算是她的克星,对付起来可比同样用剑或者空手的对手艰难得多。因此嘱咐她不但要远离沙通天,连他的门人弟子也最好不要招惹。
陆锦“唔”一声,“谢你提醒,既然没有座位,那就给我们装满清水,有小菜的来几个,肉脯火腿你看着搭配,来十斤,再来二十斤干粮送到车上去。”她扭头问欧阳克,“你吃馒头还是饼?”
欧阳克微微叹气,这有什么区别吗?这些东西他真是吃得快吐了。陆锦倒是舍得花钱,可这一路上连能花钱的地方也不多。他也不是没到过比这一路上更荒凉的地方,可无论在哪里,他的姬妾弟子们都能弄到热腾腾的美食,干净的洗澡水,从前也没觉得怎么样,如今想起来,真是很奇怪她们都是哪里弄来的。
不吃拉倒。同样快吐了的陆锦默默扭头说,“来二十斤饼吧,再来两碗肉丝切面……有吧?”
茶博士面有难色,“这个……”
陆锦知道这里只是茶棚,除了茶水顶多提供点花生米什么的,她也懒得自己往前找了,递给茶博士一锭足有三两多的银子,“劳你给找点热的东西吃,再加上我要的那些东西送到车上来,剩下的不用找了。”
待茶博士欢天喜地接了银子去了,欧阳克观她颜色,问道,“你打算难道打算交钱给那黄河帮?这可真少见。”
陆锦说,“些许小钱而已,何必平白树敌。”
欧阳克心想你树敌还少了?全真教的丘处机还不一样是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看来这鬼门龙王沙通天果然有些门道,只是既然没听叔父提过,想必也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不知道比他好时如何。
这处码头离过河之处水路只需一日,只是过河的码头是归在黄河帮的,自然个个店家都是大爷一般,去消费的过往行商们反而孙子一般,而且那价格更是非同寻常的黑,因此反而是这更远些的小码头更加繁华些。
水路顺流而下只需要一日,陆路却走了两日有余,到了码头上,陆锦交了钱,看着水匪将骆驼和车都赶到大船上,忽然听得前面一声咆哮,“老子说四成就是四成!再废话老子劈了你把货全留下!”
陆锦欧阳克不约而同看向旁边帮他们赶车的水匪。
这水匪是个二十多岁的壮悍青年,但言谈举止倒比旁边卖茶水的还和气些,笑道,“二位别担心,我们侯三爷只是脾气爆些,可不会真这么干,我们黄河帮最讲规矩了。”
最好真是如此。
要是走到河中央这些水匪翻脸,那他们两个旱鸭子可真是插翅难飞。陆锦想着这些,欧阳克却扯着她袖子走开几步,轻声问,“你听那声音,不耳熟吗?”
陆锦满眼茫然。
欧阳克看了一眼正指挥其他车马上船的水匪青年,低声说,“是侯通海。”
陆锦一愣,随即惊了,沙通天,侯通海,鬼门龙王,三头蛟,二人有关系真是从名字上就一目了然,为何她上次没有注意到?如今看来不止同是黄河帮的,说不定还是同门。虽然二人用的兵刃不一样,不过江湖上原本就很少有人像她一样,只会一种兵刃,离了它就什么也不会的。
正在此时,又听那侯通海一声怒吼,“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老子不客气了!”
要说他们就算跟着渡河也未必能碰上,就算碰上了,他们同侯通海那也不是什么大冲突。不过陆锦自问,若是两方易地而处,比如候通海曾经绑架了陆冠英而现在又落在了她手上,那她不叫侯通海扒下来身上一层皮是不会罢休的。更兼水匪们人多势众又个个视人命如草芥,若一句话说不拢,恐怕就要被扔进黄河里面做了水鬼。
想到此处,陆锦一拉欧阳克,“走。”欧阳克瞬间闪过将陆锦推出去给那侯通海发现的念头,不过他随即想起自己同样跟侯通海有冲突,更别说陆锦未必便死在此处,就算她死了,也不一定就顺手放过他。
二人车子也不要了,骆驼也不要了,趁着码头上忙乱的时候便悄悄匿走。
沿着黄河河岸向下游走了一段路,欧阳克估算着还不足十里,陆锦就坐在地上休息了。她看起来倒不是很累——在他面前,她当然不会等累得很了再休息。可十里的范围远不足以脱离黄河帮的范围,他们只要乘船顺流而下,片刻之间就能追及。
“还不如干脆冒险试试,反正你这样也跑不掉。”欧阳克站在一边,不无讽刺地说,“我都不知道你何时变得这样胆小了。”
胆小?陆锦安然地想,我一直很胆小。
虽然经常表现地很冲动,但陆锦并不是完全不考虑后果也不懂得忍耐的人,她曾经为了一个小丫鬟的欺辱默默忍耐近半年,在来到西域的路上也曾无数次落荒而逃。如今她每次抢劫之前都会确定对方实力不如自己或者落了单,面对一大群同仇敌忾的人逃跑当然是上上及唯一选择。
敢对丘处机拔剑是因为对方光明正大并不滥杀,随便对候通海出手则是因为事情近在眼前不得不管,而跟白驼山劫持欧阳克是因为无法忽略心中一瞬间的义愤——就如她幼时不会为了长命康健而锻炼身体一样,如今她也不打算为了活命违背自己真正的心意。偶尔的退让她完全不介意,但当全身心都只发出一种声音的时候,那么哪怕是死,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向前。
或者这就是她从前世到现在都人际关系无比失败,也没有什么朋友的原因:她一辈子活得舒心,永远也不愿意委屈了自己。而真正平等的人际关系,除了喜爱,还应该有容忍和畏惧——必须容忍别人与自己不同的地方,必须克制自己因为害怕会真正的触怒别人。
陆锦曾经嘲笑欧阳克活到三十岁也没有一个交心的肯来救他的朋友,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而且她活的年纪比欧阳克还大呢,一样在这世间一无所获。
不过亲人并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前世的父母,今生的师父,都是陆锦确定无论怎样让他们愤怒,只要肯服软肯回头,就永远都会被原谅的人,而他们对于她亦然。
或者这也是她为何始终无法真正将陆乘风陆行空当做家人,陆锦从不怀疑,如果自己做出了所谓大逆不道的事,陆乘风会毫不手软的清理门户。而陆行空,他对她的恩情倒比陆乘风还重些,没有这个管家她和陆冠英都长不到这么大,不过对陆行空来说,她首先是且只是陆乘风的女儿,所以才能得到他的关爱和照顾,如果陆乘风下决心要杀她,陆行空恐怕屁都不会放一个。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陆锦为自己心中曾有微末的感激和亲近而羞耻。
但是师父不一样,陆锦不知为何对这一点抱有极大的信心,她轻轻抚摸腰带上的白玉扣想道,就算有一天她变得卑鄙无耻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师父当然会生气会打她,甚至会砍掉她一只手或者脚——就像黄药师对待陆乘风那样的态度:我收回我曾给予你的所有东西,你同我再也没有关系。
可是即使如此,师父也绝不会杀她。
在这个血腥暴力的世界里,即使只能确定这一点,也让陆锦觉得安心。
陆锦猛然侧头,冷眼凝视着不知何时离她只有半步的欧阳克,欧阳克自若地笑笑,自然而然地侧退开半步,望着远方的滔滔河水,“你猜他们多久会发现我们不见了,又会如何猜测?是直接收下了我们的行李当作外财,还是铁了心要杀过来问个明白?”
陆锦想到这些问题就觉得头疼,“我怎么知道!”
他们若一直沿着河走,迟早会被追上——如果黄河帮真的要追杀他们的话。若不沿着河走,二人谁也不认识路,在身无食水的时候迷路在这种荒凉之地才真是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