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户虽然暂时做起了缩头乌龟,却并未弃她的托付于不顾!
倘若再推阻,让这东西留在陆府,陆大户便真的有危险了。所以在她直起身的时候,毫不犹豫抓起了这叠银票,放在怀里,果然不再有冷箭射来。
她虽然心里稍安,却又觉得有些奇怪:从李敬之死来看,这暗处的人显然是不惜杀人的,却为何对她沈青青心慈手软?
如今在灯下,她很快便把那张纸找了出来。
那是一张当票存根。折叠得和银票一般大小,混在银票的中间,几乎看不出什么分别。
现在,沈青青终于可以将它摊开,看一看这个李敬究竟在陆大户的当铺里藏了什么秘密。
“三成新旧羊皮袄一件。半旧羊皮靴一双。足金首饰三件,重二两。废铜烂铁一块,重一斤七两。形状如图。”
唯独“废铜烂铁一块”这里,用朱笔打了个圈,写着“已赎”。日期却模糊了。
当她看见那废铜烂铁的图形,眉心立刻深蹙起来。
那当然不是废铜烂铁。世界上没有一家当铺肯给废铜烂铁做典当的。
从形状上看,那显然是一件机关——会杀人的机关!
已近子夜了。
灵堂缟素。烛火荧荧。没有悲声,因为众人已不再有悲恸的力气。
山阴陆氏上一代家主陆艺公抱病多年,药石均是无效,此番离世,家里的人哭也哭了,喊也喊了,心中却都松了一口气。只要捱过这三夜守灵,便可把这老太爷抛在脑后,只消逢年过节请出来拜拜了。
但三夜守灵也不是那么好捱的。尤其到了第三夜,哭也哭不出,又不能说话,众人都有些尴尬。
陆忘机忽然开口了:
“忘情、忘关,明日还要上家塾念书,先去休憩吧。”
这两个小孩,都是陆忘机快二十岁时才多出来的弱弟,此时也不过是十岁的童子。听说免于守灵,脸上忍不住多了喜色。他们的两个奶妈也赶紧站了起来,把孩子带了下去。别的下人看见了,忍不住面露艳羡之色。
陆忘机道:“其他人也都休息去吧,你们已经守了两日,日间的活又较往日为多,今日早些休息,老太爷想必能体谅。”
下人们互相看了一眼,连忙向陆公子行礼,退了出去。
转眼之间,灵堂里便只剩下了陆忘机,和一个时常为他捧梅的书童。
陆忘机道:“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书童垂泪道:“老爷没了,公子喜欢的白梅也没了。我若也走,就只剩公子一人了。”
陆忘机微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我最喜欢一个人待着,你还不知道么?回去吧。”
书童还是不肯起来,陆忘机摇头叹了一声,突然出手如电,那书童立刻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
陆忘机抱起那书童,平放在供桌上,道:“莫要怪我点你睡穴,实在是有些事情……只有一个人才能做啊……”
他走出了灵堂。
月色凄迷。
陆忘机依旧是一身缟素,肩上荷着花锄,手提一个四方包袱,踏着这凄迷的月色,走向陆家的后山。
相比刚才在灵堂之中,他此时的眼神更为悲戚。这当然是不能在旁人面前展露的,而他要去的地方更是秘密。
等看见面矮树上系着的白布条,他终于停住了脚步,把花锄从肩上放下,开始掘土。
他虽是个公子,因为曾经习武的缘故,做起体力活并不太糟。没过多久,花锄底下就多了一个小小的墓穴。
这时,他才将那随身的四方包袱打开,里面是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剪光秃秃的梅花,没有花,也没有叶。
“白梅啊白梅,我本以为连我都化成尘土了,你还能在我窗下迎风沐露。几时会想到,花会比人先夭亡呢?”
他叹了一声,接着道,“那么多梅花,独你是最合我心意的一树,偏偏又是命运最多舛的一树啊。匠人以你为凡品,弃你于别院,被我找了回来。扬州一品楼之会,骤逢石灰之厄,险些误你性命。送你回山阴,命人好好伺候,家人来信,说‘明年便可放花’,谁知我回来才不到三日,便……人道男子无情,种兰花便没有芳香。陆某何罪,竟使你枯萎如此……”
他又叹了一声,合上了木盒,放在穴中,开始填土。
“也许我的确无情。”他忽然道,“父亲临终前,终于肯承认了,沈千帆夫妇之死,我陆家难辞其咎。只是父亲非但不肯透露更多内情,还要我小心提防,不可再使外人知道此事,必要时亦可采取极端……我那时为何要答应!倘若白兄当真属意于沈家姑娘,我又有何面目再见他们二人?而我心中竟无后悔之意……我果真是无情之人吗?父亲说,从二十年前那事发生起,他手栽的梅花就再也没有活过。莫非今后我也要沦落如斯?”
他又撒上了一抔土,将土堆成了坟茔般的形状,双目微闭,合十祝祷道: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我为你做这些事,若让外人看见,定是会觉得酸腐可笑。但我做这些事情,本不打算让人看见。下次来时,我还要为你树一块碑。”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怪笑。
“可笑,可笑,可笑至极!”
那声音既怪且狂,犹如山精木魅。陆忘机猛然回头四望,大喊道:“是什么人在说话!”
他这一问过后,那笑声益发飘摇无定,回荡在树木间,仿佛四面来敌:
“木头死了,你给装在木头肚子里,那等你死了,是不是也要装在别人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