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情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聆听着。
孙朝阳:“佛家说,世界很大很多,一沙一世,一叶一菩提。一颗小小的沙子中有一大大的宇宙,或许有同样一个孙朝阳生活在那个空间里,生老病死,欢喜快乐悲伤痛苦。在那个世界里,孙朝阳是个七十岁的老头,躺在椅子上晒太阳,他快要死了。”
“我现在很成功吧,很风光吧。但在另外一个世界中的孙朝阳很平凡,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倒霉很失败。”
“他高中只读了一年就下乡插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夏季的稻田里,面庞被四川少有的烈日晒红。他的脚杆上爬着蚂蝗,他的双手因为使用农具磨出了茧子。他在知青点的时候,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跟同学们聊明天吃什么,聊什么时候能够回城当个工人,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遇到公社放坝坝电影的时候,他很兴奋,和同学们走二十里山路去看。路上遇到下雨,火把被淋熄灭了,衣服被浇透了。他就躲在山崖下面,看着头顶的闪电划过来划过去,真好看啊!青春多么好,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看。”
“后来他回城了,做了个工人,在工厂做维修工,每天都是一身机油。一个月三十几块钱,花都花不完。最让他开心的是,他终于和爹妈妹妹在一起了,没有什么比一家人更快乐的事情。但是,但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孙朝阳神色变得悲伤,他用力地抓着铁栏杆,冷气透进手指:“后来,妹妹死了,爸爸妈妈也病死。一夜之间,工厂消失了,所有人都没有了工作。他身上的钱只够两个月的生活费,怎么办,究竟怎么办啊?”
“他到处给人打短工,做过工人,帮人打过谷子,最惨的时候,还两天没吃饭,全靠喝水杠着。”
“不过,还是有一段日子过得不错。那年他弄了个租书店,刚开始的时候每天有十块钱利润,后来有二十块。那是他一辈子最平静的时光,他每天会炒个菜,喝二两酒,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想,其实这样也不错,至少心里是安静的。”
“那一年他三十来岁,也是到了结婚成家的日子了,他认识了一个女人,以为找到了自己的爱情。”
……
何情吃惊地看着孙朝阳,她从来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不禁问:“她长得好看吗?”
孙朝阳摇头:“不美,矮、胖,年纪大,脾气坏,说话也伤人。经常骂我是个没用的,凭什么别家男人赚那么多钱,别家的女人穿金戴银,天天打麻将,而她要在家看店铺做家务。窝囊废窝囊废,她总是这么骂我。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太孤独了,我太需要一段亲密关系了,我依赖她,我把所有的都给了她。对了,我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她的,认识两天就住在一起,然后结婚。一个穷困的老男人,你还能要求什么呢,况且,我当时是真的爱上她了。”
说到这里,孙朝阳眼睛里全是泪水。
何情伸出手盖在他手背上,感觉孙朝阳在微微颤抖。
“后来呢?”何情问。
孙朝阳:“后来她实在吃不了苦,跑了。我发疯似地找她,去她娘家,去骚扰婚介所,给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但怎么也找不到人。至于我们的婚姻关系,也因为长期分居解除了。自从爸爸妈妈和妹妹去世后,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从此孤独地生活,一直到老。”
“时间过得真快,我老了,一个人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睡着了。等到醒来,我就到了现在这个世界。”孙朝阳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经历太多,我已经接受不了任何一段亲密的关系。我的心里的空间已经完全被磨出的茧子塞满,已经无法装不下任何东西。我想得明白,生活就是一团沙,你越试图抓紧,它溜得越快。何情,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孙朝阳的人生,那么的真实。有时候我都分不清现在的我究竟是在那个老人的梦里,还是那个老人在我的梦中。”
“你是在说庄周梦蝶吗?”何情继续用力握住孙朝阳的手:“但是,我希望你能忘记你的那个噩梦,你要朝前看。”
“朝前不了,抱歉。”孙朝阳把手抽出来,这算是明确地拒绝。
何情的眼泪落下来。
下面,孙小小还在和那群孩子玩闹,有人放起来烟火,砰砰砰,天空有大花开放,一片明亮。但那却是冷光,让人寂寞,比烟火更寂寞的寂寞。
一个声音从后来传来:“孙三石。”
“诶。”孙朝阳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回头看去,一位三十出头的旗袍狐皮披肩的女子从黑暗中走出来。
女子:“你就是写了《暗算》的作家孙三石吗?”
孙朝阳以为是遇到书友了,点头职业微笑:“对,是我,孙三石很有名吗?”
“还我黄依依?”女子突然从背后抽出一把雪亮的菜刀朝孙朝阳迎面劈来。
孙朝阳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木了,竟忘记躲闪。
电光石火中,何情忽然拦在二人身前,张开了双臂,如同一只正在展翅的凤凰。
雪亮的菜刀直奔她细长的颈项。
“不!”孙朝阳大叫,他的心要碎了。
“不!”同样有人在大叫,一条人影从旁边冲出来,伸手就抓住菜刀,鲜血从他的五指流下来。那人长着一双标志性的三角眼,没错,正是李小兵。
李小兵死死地抓住刀,不住对着旗袍女摇头。
女人呆呆地握住菜刀:“还我黄依依,还我黄依依,小兵,小兵。”
李小兵一脸的温柔:“黄依依不就是你吗,黄依依,你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道电光,不该划一下就熄灭的,不应该啊!”
突然发生的流血事件引得一片大乱,孙朝阳瞬间清醒过来,:“快快快,去医院。”
孙小小也跑过来:“哥,哥,怎么了,我怕。”
孙朝阳:“别怕,你先回家,我去去就回,见了爸爸妈妈,别乱说话。”
医院距离这里只几百米路,很快就到。旗袍女鲁小春仿佛也失去了所有力气,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李小兵。
伤口有点深,已经能看到骨头,还好没有伤到筋腱,也不会落下残疾。
在裹伤的时候,鲁小春一直用手指在李小兵的肩膀上敲着。她已经清醒了,眼睛里全是泪水。
缝了针,裹了纱布,四人走出医院。
李小兵对何情说,是的,他一直都在跟踪何情。不过请不要误会,他实在太喜欢何情的歌了,喜欢到疯狂的程度。如果因此对她造成困扰,他会道歉。
何情出身越剧团,团里的台柱子被疯狂票友追捧的事情见得多了,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微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流氓呢,李小兵你还真是把我给吓坏了。这样,以后你如果想看我的表演,我会告诉你我去什么地方演出,如果有赠票的话,也会第一时间联系你,把你那群朋友都叫过来。
李小兵大喜:“那太好了,大伙儿不知道得多佩服我啊!何情,我们永远支持你,一辈子都支持你。”
孙朝阳指着鲁小春对李小兵说:“小兵,你女朋友吗,看起来好像是病了。其实,最好是带去看看医生,如果经济上有困难,跟我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