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必然就是圣人放出来的风声了。”池枚结论道。</p>
左味口吻中带着相当明显的幸灾乐祸,故意不解地问:“啊,那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p>
池枚不语。</p>
米嘉芝脸色煞白。</p>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一想,唔,”左味看着米嘉芝吓得煞白的脸,觉得特别爽气,故意替他分析,“咱们圣人和黎王还真是亲兄弟呢。小侄看哪,和黎王在黎州故意拖延行事的作派一样,圣人此举,想必也是一种不宣于口的恩慈。”</p>
“圣人何等英明烛照之人?只怕是早就知道此事内情了。只是不大想一个一个地细查。”</p>
“毕竟查起来朝局动荡、物议蜚声,圣人慈悲,不愿意伤筋动骨。只等这些涉案的罪人自己找条绳子挂干净,圣人满意了,自然就会放过他的徒子徒孙。”</p>
“若是这些人给脸不要脸,半点体面也不要,那也——”</p>
左味看着米嘉芝眼也不瞬,嘴角带着冷笑,“怪不得圣人降下雷霆,不留情面。”</p>
米嘉芝乍惊之后已收摄住心神,闻言急怒攻心,怒斥道:“你便以为自己摘得干净吗?当年东胜党坏事,我们南明一派一样被压得十年喘不过气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找一根绳子自挂了,你便逃得脱?可别忘了,你爹左英轩才是最后一任党魁。”</p>
近二十年来南明派处境不算宽舒,自左英轩死后,南明派就没有再推举党魁了。</p>
左味立刻回敬:“高门君子谈吐竟如市井流氓,这是你该说的词儿吗?”</p>
把米嘉芝气了个倒仰,池枚连忙劝架:“小师叔,您别和他个浑人一般见识,当务之急,咱们先商量对策。”</p>
左味冷笑道:“还能有什么对策?咱们那陛下是好对付的么?还想赖着不死不成?”</p>
米嘉芝确实想赖着不死。</p>
他入京的时候,谢茂已经不再需要耍无赖了,他见识的皇帝,是一位非常温和宽裕的圣君。</p>
他当然也听说过皇帝不经堂审剥皮杀人的事迹,可那不都是登基之初,帝位不稳时的无奈之举么?这些年怎么不见皇帝再撒泼了?一个皇帝,皇位坐稳了,他就不会随便发疯。穿上鞋子的人,总比不穿鞋子的人稳妥些。</p>
“党争这种事,顺藤摸瓜地查出幕后之人容易,要定罪名,只怕不大容易。”米嘉芝说。</p>
他用隐含着期盼的目光望着池枚,希望这个聪明稳重的师侄能给他一些支持。</p>
池枚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低声道:“小师叔说得,也有道理。”</p>
“譬如查到刘世新头上,他与寇真苑合谋指使下官宋彬,陷害华林县令邱灵非。这是听事司能拿到证据口供的,实打实的罪名。”</p>
“再往上,查到刘大川师兄头上,查到池枚贤侄头上,要说他们借陷害华林县令邱灵非的官司,攻讦吏部文选司,攻讦单阁老,甚至借刀杀人,挑拨陈阁老一党与吴阁老一党厮杀……”</p>
米嘉芝绝口不提更往上的自己,先把池枚拖下水,池枚微微抿嘴,左味则对他怒目而视。</p>
“罪名是极严厉,党争乱政,可夷三族。”</p>
“但是,这罪名根本就不可能查出实证,如何定罪?”米嘉芝肯定地说。</p>
攻讦文选司,攻击单学礼,挑拨陈党吴党相争,这都是党人间存于一心的默契。</p>
没有人会大喇喇地在给盟友商量的书信里写,你去陷害谁,然后攻讦谁,借此达到什么的目的……谁会傻成这样?这不是写信,是写认罪书。</p>
左味笑道:“小师叔怕是不知道咱们圣人的脾性|吧?漫说他杀人不需要罪名,就算要罪名,这还不好找么?什么贪污、渎职、大不敬……莫说是当官的,就是个老老实实吃饭睡觉种地的农夫,我也能给他找个能砍头的罪名来。”</p>
说到这里,米嘉芝已经彻底镇定下了心神。他懒得跟左味废话了,端茶啜了一口。</p>
池枚叹气道:“先抓人再栽罪名,也不是不可行。不过,这样做很容易闹得人心惶惶,更会败坏朝廷风气,圣人应该是不愿意轻易这么做——否则,他何必故意放出风声来?”</p>
正是谢茂不愿闹得鸡飞狗跳,所以才暗示闹事的南明派和东胜派自我了断。</p>
米嘉芝是南明派目前最重要的大佬之一。</p>
——蔡振是都察院的长官,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和身为吏部尚书的米嘉芝同为九卿之一。然而,蔡振常年借口足疾不理事,实际用处并没有米嘉芝那么大。</p>
米嘉芝当然不会轻易自裁。哪怕他才是这次事件的主谋和预谋得利者。</p>
池枚身为南明派在京的联络人和核心弟子,权位不显,又亲自涉及了与东胜派刘世新的交涉,只能选择第一个牺牲。他起身笑了笑,拱手道:“我先试一试吧。”</p>
左味拦住他:“师兄!”</p>
“家中妻儿就托付师弟照顾了。”池枚深施一揖,推门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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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受杖”离宫当夜,翰林院侍读学士池枚于家中自缢身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