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很久没看见陈琦的折子了，陈琦是个极聪明的人，既然皇帝属意黎洵接任下一任首辅之位，黎洵也已经在事实上代行首辅之职，他这个应该病休的老首辅就该安分一些，不要随便发言，当着后起之秀指点江山，招人嫌不是？</p>
他以为陈琦是上折子请罪。</p>
陈琦是个人精儿，心中多少纲常伦理都得在皇权跟前伏首，他从不跟皇帝对着干。</p>
这时候陈琦上折自认家门不幸、教子无方，表示服气太后的判案，甚至大度些多划分些家产给吴氏，这都是很可能的。谢茂挑选的首辅有这份眼力心胸，不会蠢到鸡蛋碰石头。</p>
哪晓得这折子不是陈琦递上来的。</p>
才看了第一句，谢茂就知道陈梦湘又作死了。</p>
折子里骂吴氏，骂龙幼株、黎簪云的那两段，谢茂玩味地将之看完，闲着还喝了一口茶，看到最后那段，请求皇帝仁慈地准许太后收回懿旨的句子时，他不笑了。</p>
他觉得很碍眼。</p>
太后只剩下两三年寿命了。</p>
太后临死之前，想的也是替他把不好出面的事都办了。</p>
区区一个臣子，以臣议君，不敬圣母，真当皇帝戴上冠冕就是个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泥塑偶像？对付吴氏朕当你恼羞成怒，对付龙幼株、黎簪云，朕当你有野心理想，弹劾太后？</p>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有胆识的愣头青了。牛逼！</p>
谢茂顺手将折子往茶桌上一摔，折子顺着毫无遮挡的茶桌飞了出去，哗啦啦扯起一道长弧。</p>
恰好秦筝听信儿出了殿门，旁的小太监不敢动折子，衣飞石就下榻去把折子捡了起来。</p>
皇帝近年常常故意耍赖不肯批折子，衣飞石就得帮他看折子，不再像十多年前那么油盐不进，这会儿整理折子时顺便看了一眼，发现是陈琦递上来的折子，也很惊讶。</p>
这关键时候陈阁老居然上这么个折子，是觉得局势还不够乱么？</p>
秦筝在殿外听了消息，小跑着进来递上折子：“听事司副指挥使黎顺急奏。”</p>
这几日京中事多，听事司上下都在四处盯梢，各班连轴转，黎顺也经常来太极殿送消息。</p>
谢茂拆了折子一看，皱眉站了起来，在殿内打了个转。</p>
“叫黎顺进来。”</p>
陈琦竟然死了。</p>
黎顺在折子里说，裴濮今天上午去陈阁老府上探病，离开没多久，陈琦与陈梦湘父子就在病房中大吵了一场，陈梦湘摔门而去，过了半个时辰，陈琦就病死了。</p>
——陈琦身患风痹之症，这病痛苦磨人，使人不能行走视事，却不是致死之症。</p>
黎顺进殿磕头：“臣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p>
“前日听事司来报，狄琇、裴月明、曲礼，都曾受邀前往陈府与陈梦湘密谈。裴月明前晚上回家了吧？”谢茂问道。</p>
黎顺二十年前就是信王府侍卫，皇帝才问一句，他就知道皇帝想知道的是什么。</p>
“是。裴月明回府当晚去了裴尚书书房，父子二人只说了片刻。”</p>
陈梦湘要串联上书的消息，裴月明早就告诉了裴濮。裴濮有两天时间通知陈琦去阻止陈梦湘。</p>
然而，他没有去通知陈阁老。</p>
这位陈阁老心腹门生，被陈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户部尚书裴大人，选择了马后炮。</p>
今天陈梦湘把谢茂眼前这份作死的弹劾折子送进宫之后，裴濮才假惺惺地跑到陈阁老府上，告诉陈阁老，你亲儿子把你坑死了。</p>
陈琦怎么死的，听事司目前也没有结论。</p>
听事司能在诸大臣府上公然放眼线，却不可能大喇喇地把眼线放到首辅大臣的病房中去。</p>
总而言之，陈琦死了。</p>
谢茂面前的这份劾章，就成了太平朝第二任首辅的遗折。</p>
谢茂理解裴濮的立场。</p>
他是陈琦的心腹门生，陈琦退了，裴濮就得重新找一个靠山。</p>
同为陈党的单阁老一味退避，下一任首辅黎洵又与陈琦结有宿怨，裴濮坐的偏偏又是户部尚书这个主管钱粮的最重要的肥差上。他若不能抱上一个粗壮的大腿，被弄下去就只是时间问题。</p>
然而，身为户部尚书，裴濮已经称得上位极人臣，这个粗大腿很不容易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