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施了半礼就起来了，宫人给他递毛巾和茶水，他先擦了擦脸，说道：“不敢道辛苦，臣替陛下办差都是应该的。沭阳公灵柩已安放奉慈堂，臣安排了亲卫守护。长信宫的秀品姑姑请留在奉安堂为娘娘守灵，臣实在说不过她，强把她架了回来。”</p>
擦了脸，他再端上宫人送来的热茶，一边饮茶一边往皇帝案上瞅：“陛下这画的是……”</p>
看清楚画上的盔甲，他就不大好意思问了。</p>
皇帝平时难得动笔，也就赏脸彩衣娱亲的时候，替太后画过花样子。这会儿突然动笔作画，画的还是个人像，哪怕那人像没有画上面目，——能让皇帝亲笔画的戴甲之将，还能有谁？</p>
谢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这幅画。</p>
这会儿衣飞石明显磕巴了，他就来劲了，问道：“朕画得如何？”</p>
衣飞石慢慢将口中的茶汤饮下，皇帝越捉弄他，他脸皮就越是铜墙铁壁，捧着茶碗踱步到皇帝身边，认认真真将卷上形容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别的臣也看不大懂。就是这甲胄形制不对，陛下，你看这里，骑在马上容易硌着肋骨，再看这里，近战时防不住刀斧……”</p>
衣飞石一边喝茶一边指点，把谢茂画的这幅特别风骚好看却特别不实用的甲胄，从头到脚大肆批评了一番。</p>
谢茂笑道：“你懂得什么？正是这样才好看。”</p>
衣飞石很意外地看着皇帝。听得出来，皇帝不是嘴硬，他是真的这么认为。</p>
“收起来吧。”谢茂吩咐道。</p>
负责统管书房的宫婢即刻上前收拾书案，谢茂与衣飞石一同走出书房，外边艳阳满天。</p>
“今日天气好。”</p>
谢茂想着今日不上朝，就有很多时间陪着太后了，“你吃些东西补一觉，待会跟朕去长信宫混阿娘一顿饭吃，她……”</p>
他顺着殿外望了出去，因太后在奉安宫停灵七日就安厝旗山陵，宫中国丧未除，各宫各殿都还挂着刺目的白幔。谢茂只想着今日辍朝，只想着把太后的棺椁安放在奉慈堂就完结了一件大事，他甚至都没醒悟过来，太后已经不在了。</p>
国丧啊，安厝皇陵啊，迎神主进太庙，这些事情做完不就结束了吗？不就可以继续过日子了？</p>
可是，继续下去的日子，已经没有长信宫相伴了。</p>
太后已经彻底地离开了他的生命。</p>
盛夏刺目的艳阳照耀着白晃晃的素幔，晃得谢茂一阵晕眩。</p>
他眼前有了一瞬的黑暗，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衣飞石连忙从背后接住他，谢茂已清醒了过来，愣愣地说：“朕竟忘了。”</p>
衣飞石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既痛于太后薨逝，更心疼皇帝失恃，皇帝呆呆的没什么眼泪，他这个极少哭泣的人反倒有些想哭，哑声劝慰道：“陛下，节哀。”</p>
谢茂看着满宫缟素，喃喃道：“阿娘死了。”</p>
衣飞石扶谢茂回内殿坐下，不知道如何劝慰，只得在旁边陪着。他昨夜在旗山办差，因担心皇帝心里难受身边无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困倒不怎么困，毕竟功夫打底，就是饿坏了。</p>
然而，皇帝这样难受的模样，他既不能丢下皇帝不管，更不敢自己端碗汤饭吃。</p>
只得生生饿着，陪在皇帝身边。</p>
谢茂夜里没睡好，歪着歪着就歪到了衣飞石膝上，很快就睡熟了。</p>
衣飞石不敢动，怕扶皇帝一下就惊醒了，悄悄跟秦筝打手势要吃的。楚弦早已守在他身边，打开一个攒盒，里边放的都是衣飞石爱吃的咸甜点心。</p>
衣飞石正要拿一个，看见放在藕夹旁侧的肉脯与糟鹅掌，脸色陡然变得严厉。</p>
楚弦也吃了一惊，连忙抱着攒盒跪下，额头触地不敢吭声。</p>
秦筝才去外边吩咐给襄国公炙膳，回来就看见衣飞石和楚弦打眉眼官司，他莫名所以地上前，就看见衣飞石指了楚弦一下，冷漠挥手。</p>
楚弦小声哭道：“奴婢是拿错了……”</p>
秦筝连忙捂住他的嘴，皇帝却已经被惊动了，在衣飞石膝上蹭了蹭，问道：“怎么了？”</p>
皇帝虽被惊动了，却似十分疲惫，仍旧闭眼养神，说不得即刻又要睡过去。</p>
“些许小事，惊扰陛下了。”衣飞石柔声哄道。</p>
“朕怎么听见楚弦在哭？”</p>
从谢茂把楚弦选入太极殿至今，已有三年。当年唇红齿白的小童，已经十岁了。</p>
谢茂认认真真把楚弦当个宠物养着，若不是他自己跟衣飞石缠得太紧，他都能叫楚弦去给衣飞石夜里暖脚。楚弦聪明伶俐安静，相处时间日久，不单衣飞石对他和善，连谢茂都觉得这孩子很可爱——脸没有长歪，脾性也没有长歪。</p>
“他说拿什么东西？平日里也不爱求赏赐，他要什么你就给他，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你和朕难道养不起？”谢茂越说越来劲了，蒙头蒙脑地坐了起来。</p>
他的目光在地上转了一圈，才找到跪在地上的楚弦，“你要什么？”</p>
衣飞石忙道：“真没什么事。还不快下去？”</p>
谢茂已看清了攒盒里的东西。</p>
秦筝脸都绿了。他如今是太极殿的主管内侍长，朱雨和银雷都已经退了二线，位分上是朱雨银雷更高，可职事全在他身上。国丧期间，太极殿出现了荤腥肉食，他头一个跑不掉。</p>
哪晓得皇帝跟没看见一样，挥手道：“下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