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呢。衣飞石愣愣地看着。他知道皇帝死了，他也知道人终有一死，他见了无数次死亡，死在他手里的敌兵不计其数，他大概比世上大多数人都知道死亡的滋味和意义。</p>
他曾替衣飞金装殓。也曾替沭阳公张姿装殓。</p>
他见过那么多的尸体。</p>
可他从没想过，他心爱的陛下会变成尸体。好奇怪呢，皇帝不是万岁万万岁吗？</p>
他们怎么骗人呢。</p>
皇帝怎么才活了个万岁的零头，就崩了呢？</p>
“您去的那个地方……”衣飞石拉着谢茂的手，一点点凑近他失去了呼吸的脸庞，“臣去不了啊。陛下，臣……去不了啊。”</p>
皇帝却只是静静地躺着。</p>
既不会睁眼对他笑，也不会搂着他说话，根本不理会他有多痛苦。</p>
陛下活着，若陛下活着绝不会……绝不会不理我。衣飞石低头吻住皇帝的嘴唇，就像是吻上了一团带着残血的死肉，那一股散去了活力的死寂，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死亡。</p>
泪水落在温热与微凉交织的嘴唇上。</p>
一个生，一个死。无论衣飞石如何轻舔，皇帝也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了。</p>
泪水沾满了彼此的嘴唇，皇帝却越来越冷。</p>
衣飞石试了几次，终于失声痛哭。</p>
我的陛下，没有了。</p>
没有了。</p>
※</p>
襄国公在太极殿内痛哭失声，里里外外的人都听见了。</p>
朱雨、银雷、秦筝、楚弦都默默地守在门外，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也都老老实实地候着。</p>
襄国公的哭声太过悲恸，在太极殿服侍的小宫奴们都忍不住跟着眼泪啪嗒啪嗒掉，先帝是一位极其宽和的主子，待下人尤其和蔼温柔，满宫服侍的奴婢，哪一个不曾受过皇帝厚待？想起先帝音容笑貌，想起他起居坐卧时的风度，宫奴们多半都是越想越伤心，没一会儿，袖子就湿透了。</p>
都以为襄国公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哪晓得不过两刻钟，里边悲声渐止，襄国公就走了出来。</p>
“准备清水衣裳，我替陛下装殓奉安。”</p>
衣飞石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皮肿起老高，声音却很冷静。</p>
朱雨、银雷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他们是在潜邸就服侍皇帝的老人，自然要送皇帝最后一程。李从荣、郁从华跟在身后，连秦筝、楚弦都要退后一截——资历差一些，这会儿就轮不上了。</p>
准备好装殓擦洗的器皿进屋，太常寺的官员跟着布置灵幡，布置科仪。</p>
衣飞石亲自替皇帝脱了身上寝衣，慢慢擦洗全身。他熟悉皇帝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他也知道奴婢们对皇帝也绝无不敬之处，可是，他还是想自己来做。因为，只有他才会怀着最钟爱和最虔诚的心来侍奉。他爱皇帝，爱皇帝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哪怕是最污糟的地方，他也丝毫不觉得恶心。</p>
从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对皇帝就只剩下爱，再没有任何不好的情绪。</p>
哪怕皇帝蛮横的时候欺负他，训斥他，哪怕他其实也生气了，却也从不会讨厌皇帝。</p>
他替皇帝洗了九遍。</p>
朱雨捧来大行皇帝冠冕，穿上日月山川，穿上天地星辰，穿上这一片皇帝所深爱的太平天下。</p>
太常寺的官员在念祷文。</p>
衣飞石听不清。</p>
他红着眼睛替皇帝穿好衣裳，替皇帝梳头，戴上紫微九星冠冕，看着冕旒垂下，一点点遮盖住皇帝的容颜，诀别的滋味一点点扼紧他的咽喉。</p>
一滴眼泪倏地坠落。</p>
衣飞石稳稳地伸手，将那滴泪接在了手心。</p>
——他不能让眼泪落在皇帝身上。如果皇帝知道他哭了，是不是就舍不得走了？不能哭。</p>
他不得不往后退。</p>
因为，他接得住一滴泪，接不住此后的更多。</p>
楚弦递来冰冷的毛巾，衣飞石冷静地擦了擦脸，将烧得赤红的泪眼捂住片刻，让泪水都留在毛巾里。摔开自己碍事的泪水之后，衣飞石重新上前，继续替皇帝穿戴衣冠。</p>
整整两个时辰，终于装殓完毕。</p>
为了让衣飞石送大行皇帝最后一程，谢团儿不顾礼法带走了所有宗室大臣，所以，衣飞石独自将皇帝抱进了棺材，当他把皇帝放下的一瞬间，看着那一口肃穆贵重的帝棺，心中涌起恐惧。</p>
……我要把陛下，放在这个盒子里，盖上盖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