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天热得很反常,东边十一个州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旱灾,母亲忙得几日几夜没合眼。</p>
朕在宫中亦热得奄奄一息,只有凉国公世子才能让朕安下心来。襄国公离开之后,羽林卫是朕的从祖父兄弟衣长宁掌管,朕正想托他想个辙,把凉国公世子孔彰约入宫中饮茶,遍寻不着。</p>
朕在兰林宫门下见到了父亲,父亲说,他要去凉宫准备夜宴。</p>
那时候,朕并不知道在兰林宫遇见的“父亲”,其实,并不是父亲,而是朕的小叔。</p>
朕在宫中转了两圈,没能找到衣长宁,打算退而求其次,去找朕的侄儿衣明聪。虽然是侄儿,聪儿年纪比朕还大好几岁,有事儿找他也很便宜——长宁阿兄性子硬,聪儿就软多了。</p>
意外的是,在寻找聪儿的途中,朕又在披香宫门下遇见了父亲。</p>
“阿父?”朕惊呆了,“您不是……”在兰林宫么?</p>
兰林宫往凉宫的方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朕相向对着,再从披香宫走来。</p>
父亲心不在焉地命朕赶紧回宫不许乱跑,朕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嗅见了风中传来的未央宫中第一缕不祥的味道。</p>
当天晚上,聪儿红着眼睛,亲自抬着长宁阿兄的尸身,从兴庆门离开了皇城。</p>
朕在长信宫门前,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凉国公府世子。他抱着剑守在丹陛之下,目光冰冷锐利。</p>
许久。</p>
许久之后。</p>
母亲一身素服从长信宫大步走出,乌黑的长发上仅佩着一枚白玉环。</p>
朕从未见过她那样冰冷的神情。就像是一柄被拔出了鞘的利剑,哪怕多看她一眼,目之所及都要流出鲜血,疼得嘶嘶作疼。现在想起来,那或许就是杀气,或者说,绝望吧。</p>
“十五娘。”母亲看着站在长信宫门外的朕,点名要朕随侍,“你来。”</p>
朕匆匆地跟在母亲的身后。</p>
没有仪仗,也没有步辇,甚至没有宫奴追随。</p>
母亲出现之后,孔彰就不再抱着剑,他将剑佩于腰下,一只手轻轻按着,低头跟在朕的身后。</p>
——朕跟在母亲身边。</p>
他不能僭越公主之前,想要追随母亲,就只能跟在朕的身后。</p>
自从看见他抱着剑守在长信宫丹陛之下,对所有人露出戒备的目光之后,朕就明白了,他的忠诚属于母亲,不属于朕。属于太后,不属于公主。可是,他那样近在咫尺地跟在朕的身边,朕听着他的脚步声,听着他淡淡的呼吸声,仿佛能碰触到他浴血的体温,朕还是充满了激动。</p>
朕心悦他。</p>
将满十岁的那一个春天,梨花树下,朕怦然心动,爱慕的就是他。</p>
那时候的朕多年轻啊。</p>
乌黑的夜空坠着新月,淡淡的云纱覆着杀气。</p>
未央宫里杀机四伏,朕跟在母亲的背后,却在想心爱的郎君。</p>
朕跟着母亲带着兵马来到了太极殿前,白玉石铺成的广场只剩下鲜血,朕踩着一块被砸松的地砖,渗透入泥的鲜血咕噜一声,飞溅出一团污渍落在朕的裙摆上。</p>
朕惊呆了。</p>
这该是留下了多少鲜血?才能将这一片暴雨不浸的大地染成这样?</p>
母亲的脚步却稳如泰山。</p>
朕不得已扶住身边的宫监,尽力跟着母亲的步伐。</p>
太极殿前的白玉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片粘稠的鲜红沾染着,几十个宫监飞快地上来擦地,勉强擦出一片玉色,母亲稳稳地踏了上去。</p>
她踏上了紫微台。穿过廊殿。一路走向正殿。</p>
守在太极殿的是羽林卫,父亲满身是血站在殿前,看着母亲匆匆行来,上前施礼:“谢谢……”他叫母亲谢谢。那是他们的昵称。</p>
母亲脸色似是松动了一些,低声道:“辛苦了。”</p>
父亲看向朕身边的孔彰。</p>
孔彰是凉国公府世子,他的母亲真淳郡主是母亲闺中姊妹,按道理说,他不该出现在这里。</p>
母亲往太极殿里走。</p>
朕略犹豫。太极殿是皇帝寝起日用之所,世庙在位时,常年居住于此不幸后宫,各位大臣也经常在这里出入。阿兄即位之后,也在此长居。</p>
这时候母亲往里走,还能是为了什么?</p>
——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朕当时区区一介公主,任谁也得罪不起。</p>
孰料朕犹豫,父亲犹豫,跟在背后的孔彰半点不犹豫。母亲往里走,他就跟着往里走。</p>
为了不让他显得太过扎眼,朕只得赶忙往前一步,紧紧缀住了母亲的脚步。</p>
“娘娘!”</p>
父亲在背后喊了一句。</p>
母亲停住脚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