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p>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p>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p>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p>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p>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p>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p>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p>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p>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p>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p>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p>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p>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p>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p>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p>
※</p>
“那孽障怎么样了？”淑太妃轻轻用指尖揉了揉额头。</p>
来报信的宫人支吾一声，半天才说：“……好像，挺高兴的？”</p>
淑太妃简直都被气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相比起在今晨在帝后跟前的柔弱忧愁，她此时长眉淡扫，星眸中勾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又似乎完全没把目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他高兴什么？”</p>
“……说要和清溪侯关上门，好好过几天清静日子。”宫人大气不敢喘。</p>
“眼光倒是不错。”淑太妃轻叹一声，“可惜不能生孩子。”</p>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冷笑道：“老叔，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p>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p>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p>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p>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p>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p>
……</p>
谢茂默默无语。</p>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p>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p>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p>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p>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p>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p>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p>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p>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p>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p>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p>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p>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p>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p>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p>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p>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p>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