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意要再请一个丫头, 帮衬着家中,陈学年表面没说, 却也没有放话下来。</p>
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p>
一日熄灯后,他在黑夜中静默了许久,方才告知她,家中虽然有几亩薄田,但今后要负担三个孩子的上学费用, 望她懂事些。</p>
这句话真正压她喘不过气来。</p>
她何时没有懂事?从来都没有盼着依附他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从来也没有斥责他一事无成,即便是当年,他因为那个荒唐的理由, 要将姜氏迎娶进来, 她甚至亲自为姜氏打扫了屋子,接她进屋,笑着喝下那杯敬茶!有了孩子, 她尽心尽责的抚养, 即便街坊邻居心中妒忌她在陈家的地位,可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也服气她管家的手腕。</p>
遥想当年胡四娘还未和陈学时成亲, 便躲进陈家避开高家长子, 将矛头直接引至陈家,胡四娘得了庇佑, 并未有所收敛, 行为反倒越来越招摇, 她外要同高家斡旋,替未来的弟妹擦屁股,内还要顾全大局,将她好好的哄着,忍受其嚣张气焰,唯恐陈学时因这件事同陈学年起了嫌隙。</p>
她熬了这么些年,姜氏终于被赶了出去,然而陈学年并没有为此而更爱她一些,反倒像是打破了某种平衡,陈学年对她生了不满,她又何尝不为他的举动寒心?</p>
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个家啊!</p>
陈学年是个老爷们,自然是没察觉她平静下的汹涌的怒意,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以前姜氏在时,家里家外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自然这些都是林氏管教有方的结果,如今请了个丫鬟,还是个年轻灵活的女子,姜氏能完成的事,她自然也能轻松的完成,何必要多花钱请旁的丫鬟?即便是初初时丫鬟不熟悉家中事务,在林氏的管教下,自然也能将家中的粗活细活都做得干净。</p>
可那时姜氏还有陈田田或者陈妞帮衬,干活又勤快,自然是能一家八口照顾得妥帖,雇的丫鬟并未签了卖身契,只不过是长期做事,哪里会这样死心眼的去做,旁人家的丫鬟做了多少,她便度量着做多少,多一丝也不肯动手,少一丝也不会偷懒,牙口又伶俐得很,林氏便找不到教训的地方。</p>
显然这位新的丫鬟已经是婢子中的油条了,林氏当初不是没想过,找一个清白单纯的小姑娘,但如此一来,就要花很长一段时间给小姑娘适应家中的事务,她和陈学年并没有买下婢子的打算,毕竟要多花一笔钱,只想将婢子用过这一段时间,等陈晈罗中了举人,陈家便算是当地的大户了,自然有大把的银票送上来,不缺这两个钱,单纯的小姑娘需要调、教,诚然为别人家调、教丫鬟,林氏同陈学年都觉得吃亏。</p>
陈晈罗的婚事一直没有定下来,倒是杜家在生意上多番帮助胡四娘,因而她便做了好几次说客。</p>
大抵是天气寒冷,春华街行人也是三三两两,都裹紧了往家中赶,从春华街一条深巷进去,尽头的倒竖第二道门涂着朱红色的红漆,一对铜质的椒图兽面衔环表面被磨得反光,院子中一间阁楼里,女子穿了胭脂色的褙子,倚在窗户前,静静的望着园子中的一树绯红的梅花。她清秀的脸蛋已经褪去了为数不多的稚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薄唇抿起,眼角的泪痣倒是比当年长得要大些,倒像是用墨水点上去的,颜色极淡,好似用水晕开了,平端伸出一股风流姿韵来。</p>
出了当年的丑事后,杜丹便被禁足在家了,如今,她自然晓得要嫁给同等家世的人已经不可能,甚至是那些穷酸秀才也是懒得看她一眼的,但若是要嫁给寻常百姓家,虽然会受些诟病,可也不是全无姻缘,可谁愿意做个邋里邋遢的农妇?</p>
且要论名声,胡四娘年青的时候要比她混账多了,不也嫁了个品貌清秀的,秀才出身的陈学时?</p>
陈晈罗秀才名头在身,飞鸿腾达都是有可能的,再不济,他是一名秀才,就这一点,已经比那些农家大汉好得太多。</p>
她这样盘算着,丫鬟为她端上茶果,她并无食欲,只是懒懒的看了一眼,继续注视着那梅花,眼前浮现出那个模糊面孔,沉声告诉她“姑娘,你还能走么?”</p>
纨扇被她压在窗台上,她想,陈晈罗从小读书的,自然是斗不过那些粗鄙的农家人,她年幼不知事,竟为一个乡下的混小子做出那样的蠢事,当真是猪油蒙住了心。</p>
现在那小子定然围着火炉,目光呆滞的看着火里的烤红薯或者烤土豆,穿着破旧的衣服,里面塞满了黑棉花,他的面孔是呆滞和粗糙的,眉头纠结,为下一顿餐饭发愁。</p>
可夜里时她又难免想起他健壮的手臂,温和的面容,和微微上扬的唇。</p>
胡四娘同余媒婆车轮战终于起了作用,陈家算是勉强同意了这桩亲事,大抵是觉得没有比杜丹再适合的。只是提出,聘礼是不出的,其余的都按照规矩来,可礼钱不出,杜丹的嫁妆是不能没有的。</p>
如此要求,杜家气了好一阵,但除了生气,他们也无旁的办法,毕竟自家心亏,便出钱备了聘礼,叫人伪装成陈家的人送过来,算是应付过了表面。</p>
杜丹原本是不知道此事,只是一位爱嚼舌根的丫头在她面前说漏了嘴,但她知道了,神色虽然发白发青,并没有闹出大的事情来。</p>
杜老爷子当即叹了口气,大婚那日,他老泪纵横,杜丹在鸳鸯盖头下,亦是哀泣连连,只是上了花轿后,她不免由不舍之情,联想到今日婚事,又联想陈家的侮辱,一时间悲愤交加,竟然生生将手心扣出了血。</p>
陈晈并没有去婚礼看热闹的打算,自然也没去照顾陈世光——大婚时新人都要拜见他,她去了便要同陈学年撞上,可她没这个闲心,锣鼓震天中,姜氏倒是闲得坐不住了。</p>
陈妞找了陈晈将这件事告知她,陈晈便匆匆的披了衣服往这边赶,走路太急,还差点被地上的石头绊住了。</p>
她抱怨姜氏是个能闹事的。</p>
这样担心自然是有缘由的,她们才搬过来的第三日,城中的小乞丐便偷偷摸摸的告诉她,林氏暗地里买通了一拨小叫花,埋伏在城外,专门是等她们过去,抓住狠狠的揍一番,但城中的小叫花同陈晈都有点交情,没有交情的,朋友也是认得陈晈的,便让人通风报信,顺便问问陈晈的到底是个什么打算。</p>
陈晈淡淡的告诉他们,钱只管收,话用不着听了,那些小乞丐自然是乐意拿钱,不乐意得罪陈晈,这回两头都齐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谁知这件事没过几天,小乞丐便来说还有另一拨人也给了他们钱,叫他们去骚扰她。</p>
此人是谁也不必说,倘若是王家的,用不着这么久才来算账,这明显就是李三瘸授意的。</p>
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年,离乡试也就快了,陈晈并不想这个关头分心,便忍了;那些小乞丐收了钱却不作为,倒是叫李三瘸和林氏好一通骂,但他们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也不好声张,自然也找不到别人来欺负陈晈。</p>
否则,也用不着喊赖皮又难缠的乞丐了。</p>
林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面忙碌着儿子的婚事,一面将儿子的成亲的消息到处传播——同姜氏对抗了这么些年,姜氏什么秉性她最清楚,她们被赶了出去,过得凄凄惨惨戚戚,然而陈家却立马就办了婚事,姜氏的性子是要来闹一闹!不仅闹还不说,还要闹得满城风雨才好。</p>
她猜得一点不错,姜氏就是这想的,虽然平日里胆小怕事,她却晓得,婚礼上来的都是双方家族里的人,她去闹一闹,若是别人信了,自然是最好,倘若是不信,那婚礼也是不好看,且当着众人的面,陈学年和林氏又极其要面子,自然是不会动手打她。</p>
她却没想到,他们不动手打她,却可以拧去见官,届时陈晈被赶出家门,也就另有一通说法了,且被扭去见官的途中,足够狠狠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了。</p>
陈晈一直真诚的认为,一个人没脑子不要紧,但有脑子又不够用,就很要紧了,因为这种人不仅蠢还自诩聪明,很能制造麻烦。</p>
她这个便宜亲娘,还真是其中的楚翘啊!</p>
林氏坐在屋内静静等着她冒头出来,但眼见新人就要行大礼,却依旧没动静,她思忖了片刻,便耐不住走了出来四下张望,果然望见躲在树后用花布巾包裹着头的姜氏。她心中冷冷一笑,便走上去想要激她两句。</p>
避开众人朝着那棵树走过去的途中,她整理了一下头发上的珠花,掸了掸整齐的袖口,富贵祥云的绣花袄子衬得她容光逼人,隐隐透露着当年大家闺秀的架势,并不是那些乡野村妇可比。</p>
但那树下空空如也。</p>
她心中一惊,身后却响起熟悉而阴沉的声音</p>
“大娘,看来你是没长记性,一肚子花花肠子装不住啊!”</p>
她发根都丝丝立起来了,却强压着心中的异样转过身去,道“好你个逆子!如今怀了歹心要来闹哥哥的婚礼,救……”</p>
她正要高喊,陈晈笑着握住她的肩头</p>
“今日我便看他娶了个破鞋的份上,不去闹场了,但大娘,你近日做得事,最好心中有点数,等我忙完了,是要来找你算账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