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不林上前看了眼那满脸煞白依旧躺在席子上的男人,问道:“他看起来气貌不凡,他叫什么名字?”</p>
“他就是我们大单于的长子,我们的少将军赫连伊稚。”一老者回道。</p>
吉不林道:“让他回去吧,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这场战斗不必要去牺牲一位未来的单于,那代价太大了。”说罢,转身离开了。</p>
男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小寝帐,他跪倒地上,双手翼翼小心地从那被塞外的寒风侵蚀的已经失去了原本色彩的大木箱中捧出块玉珏来,那是块可以挂在脖间的玉珏,应该是可以保平安的,他当然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偶遇的女人,那个被野利乌孙掳走的女人送给他的,他将它捧在手掌上,在烛光的掩映下细细地观察着那股子依旧留存下来的温润气息,沉默了好一阵后,才用麻绳将它串起,反手挂在了脖间。</p>
他快速收敛了情绪,将那股子霸气和洒脱重新写在了脸上。</p>
战斗应该开始了,那是深夜里毫无预兆的一声霹雳。</p>
三千名虎贲营的骑士们挎着长刀冲进了营寨,火光四起,烟尘踏踏,将这支鲜卑人和匈奴人组成的单薄队伍很快冲散了。</p>
那是夜里的一股熔浆,高山而下的炙热洪流,他们从漆黑的沙漠中奔出,又将整个草原迅速燃烧了起来。几百名鲜卑骑士奋力抵抗着,他们将自己那与生俱来的战斗基因发挥到了极致,狂暴地挥舞着马鞭,砍杀着他们也许从未曾见过的如此骁勇善战的敌人们,他们的刀剑上沾满了鲜血,又将自己的鲜血毫不吝惜地抛洒在了敌人的钢刃上,他们一个个倒了下去,倒在那铺满了尸骨和鲜血的大地上,在亲吻了这片充满了热爱和痛苦的土地后,抽出短刃,结束自己的痛苦。</p>
吉不林手中的长刀肆意挥舞着,每一次的刀剑相触闪现的愤怒火花都伴随着一名骑士的凋零,在当身边的骑士们渐渐坠入尘土,七零八落后,他的心情越加激愤了,他想将这些有备而来的且训练有素的虎贲营的骑士们统统斩落,但这并不是件易事,在抵挡住那一阵阵围攻后,他坠下了马。</p>
他的眼前一片昏暗,只有混乱的马蹄和烈烈的厮杀叫喊,他想站起来,可是却站不起来,麻木的阵痛一阵接着一阵涌了上来,他渐渐感觉体力不支,昏倒在地上。</p>
“这是哪儿?”男人微睁着眼,望着远处那依稀的晨光,弱弱地问着。</p>
“这是我们的家,那片在春天的时候层层碧草,开满野花的草原啊!”女人回答着他。</p>
“哦,我记得的,我死了吗?”男人问。</p>
女人用手轻抚着他那满是血污的脸颊,回答:“不,你没有,你是草原的英雄,荒漠的野狼,你不会死。”</p>
“战斗结束了吗?”男人的眼角落下泪来,惭愧地问着。</p>
“没有,这场战斗应该永远也不会结束,我还能听到将士们挥舞着马鞭,踏踏而来的声音。”女人回答。</p>
“他们在哪?”男人问。</p>
“他们没有走远,他们还在说着家乡话,正在那不远的地方看着你啊!”女人回答。</p>
“哥哥!”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马上的吉弟高声喊着。</p>
他跳下马,奔跑了过来,扑倒在吉不林的身旁说:“哥哥,他们说......他们说要为阵亡的将士们举行祭祀,就在河边。”</p>
男人轻咳了几声说:“为什么?”</p>
吉弟看着吉不林的满脸血污,流着泪说:“他们说,他们都是草原的英雄,我们喜欢英雄,我们愿意去为英雄们集体哀悼......哥哥你听!”</p>
远处的河边传来了女萨满那飘忽的抑扬顿挫的歌声。</p>
我们站在那遥远的鲜卑山顶,看见了你的眼睛,</p>
那双黑色的灿灿宝石,是先贤智慧的源泉,</p>
我们按照您的指示,</p>
扬起高高的马鞭,挥向那雄浑的山巅......</p>
仆兰若雪和仆兰漱玉搀扶着吉不林,身后跟随着仆兰大叔,仅剩的十几名兵士和三五个匈奴人,他们缓缓地穿过了汉军队伍,走向祭祀台的中央。</p>
女萨满的歌声没有中断,她用那双淡蓝的瞳孔凝望着这群来者,愁容满面却没有显出一丝哀伤。</p>
“孩子,想不想成为真正的草原英雄。”女萨满结束了歌唱,她来到吉不林的身旁,低声问着。</p>
“想啊,我当然想,连做梦也想。”吉不林跪倒在女萨满面前,回答着。</p>
女萨满将他双手扶起,说:“要想成为真正的英雄,你还要掌握一个秘密。”</p>
“秘密?什么秘密?”吉不林焦急的问着。</p>
女萨满冲他招一招手,示意他将耳朵贴近些,然后对他附耳低言着。</p>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这些,整个天下都将会是你的,去吧,孩子,世界很大,去实现你的愿望吧!”女萨满看着满脸不解的吉不林说着,而后一步一拐的离开了。</p>
当她站在那不远处的土坡上再次回头凝望时,满是褶皱的脸颊上终于现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几个匈奴人已经打马而去,而汉军的将领们也已搀扶起了那跪倒在地的吉不林。</p>
......</p>
“你还走得动吗?”</p>
“我的脚上有个大水泡,疼得要命,你怎么样了?”</p>
“说是草原,可全是碎石和砂砾,我的鞋底早就磨破了。”</p>
“怎么,你还等着发新鞋啊。”</p>
“我要能像车上这两位就好了,只要不走路,去到哪都不怕。”</p>
“那你应该去当马弓手啊,胯在马上多骚情的,还能射箭。”</p>
“别小看我,我骑过马的,差点儿没掉下来,我可不敢再骑了,想起来就怕。”</p>
“哎!你快看!”扛着长戟的士兵张望着远处,冲着同伴兴兴地喊着。</p>
只见一骑战马从后队远远地袭来,急急地飞奔向前队去了。</p>
二人张望着黑马身后卷起的滚滚烟尘,看了看彼此那与这一身军旅装扮极不相称的稚嫩脸庞,相视一笑,跳上马车,沿坐在上面。</p>
高车行走在这漫漫征程队伍中的最后一个阵列里,那是专门负责这五万大军后勤补给的队伍,他们的牛车、马车上装满了辎重和粮草,还驮载了上千名的随军匠人,当然也包括这浩浩荡荡行军队伍中仅有的两个女人了。</p>
没有人知道那座红顶大篷子高车上载着什么样的女人,那两侧小小的轩窗上也未曾留下过女人举目四望的神情来供人们想象和猜测,没有人会去发问,可对于那行走在她们前后负责押运粮草的士兵们来说,她们才是整个行军队伍当中最为神秘的人,是最能让自己的眼神随着那摇摆的大车轮子肆意转动的人,她们乘着的高篷大车也就成了奔走一天后累瘫在地上时远远望去的唯一风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