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在。”
“你太年轻了。”说着,将眼拔向同样年迈的龚兴,“龚兴,你说,这该判个什么罪?”
龚兴的背脊弯得比张公公还深,弧度似一张弓,发出寒碜碜的银箭,“依臣之见,大不敬于圣君,形同谋逆,当满门抄斩。”
皇帝抬抬眼,望向高高的太极藻井,嘴里嚼磨着,“满门抄斩……”
少顷,张公公沉沉眼皮,上前一步,声音沧桑而柔腻,“奴婢看来,这个陆瞻虽大不敬于圣君,若圣君将他满门抄斩,反说他满门忠烈为博忠言甘愿死谏,这不是有损圣名嘛?”
皇帝撩撩眼皮,“那你说,判个什么罪?”
“奴婢斗胆,”张公公窥一窥其面色,嘴角噙笑,“不如判他个秋决。”
“秋决……”皇帝又将头半仰,慢悠悠咂摸一番。
那龚兴暗里琢磨一阵,似有所感,抬了半步,“此人虽大不敬,可杀他,恐怕污了圣名,不如……以宫刑赎身死?”
陆瞻心头一跳,总算抬起头来,惊诧忿忿的眼斜窥龚兴。皇帝叫他的眼神逗得一乐,“好,朕老了,又玄修多年,不忍杀生,就处以宫刑。”
便有缇骑上来押解陆瞻,他除了胸膛剧烈地起伏外,并未讨饶。因此在他跨出广阔的门槛时,皇帝又叫了他一声:“陆瞻。”
陆瞻回首,看见他满脸沟壑中黯淡的双眼,目光直直地坠入某个看不见的境地里,“朕老了……”
直到躺在厂房的木板上,陆瞻还在回想他这句话,伴着在精舍里沾染的那股奇香,他始终记得皇帝饱经风霜的眼,黯淡得似永不会再亮起的黑夜。
黑暗中晃来一把弯刀,像极了一轮冷冷的半月。操刀的有个诨号,叫“刘一刀”。
“大人知不知道我这名儿是怎么来的?一刀一刀……是说咱这一刀下去,就是再大的英雄好汉,也得断子绝孙,断情绝爱。”那刘一刀伸出大拇指刮刮刀刃,笑容逐渐凝固成一盘解不开的死局。
当锋利地刀口闪在陆瞻眼前,他适才知道怕了。这一刀下去意味着什么此刻才具体起来——意味着柔腻腻的嗓音、婀娜的姿态、翘起的兰花指、日渐丰腴的肌肤,最终进化为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那些苍生社稷顷刻在他脑中荡然无存,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恐惧,恐惧得裸裎的双腿颤抖不停。
可手腕脚腕都被锁在了硬板床上,以致挣扎只是徒劳,他像砧板上的一条鱼,绝望地翻腾,绝望地,在窒息中张开嘴大大地喘息。
那刘一刀笑起来,放肆而张狂,似乎很欣赏他的绝望,“现在晓得怕了,方才来的时候不是骨头还挺硬吗?你这样儿的咱家见得多了,甭管什么英雄好汉,进了我这间厂房,明儿就得给咱家夹着屁股做人。来,将鸡蛋塞他嘴里!”
边上的小火者十分熟练地摸来一个带壳儿的熟鸡蛋硬生生塞进陆瞻的口里,令他只能呜呜咽咽发出闷沉沉的声音,仿佛是在敲击地狱反栓着的门,一声低过一声,一声慢过一声。
“大人放心,您喝了麻汤,也痛不到哪里去,忍忍就过了,啊。”
渐渐地,陆瞻的嘶鸣垂下去,垂到冷冰冰的海里。银晃晃的刀锋朝他的身下挨过去,他认命地闭上眼,人间顷刻变为黑暗,像一张网将他勒紧。
黑暗中,恐惧膨胀得令他胸闷气喘,而窒息中,他又闻到皇帝精舍里的那股迷香,宛若变成一缕颜色,牵牵盈盈地勾缠着他……
猛地睁开眼!周遭阴暗潮湿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药田,种满了烟粉淡红的桃花飞雪,温柔地盛放在他前一刻铺天盖地的恐惧与绝望里。
药田边上是一个八角亭,而八角亭前面……陆瞻由一座太湖石后面站起身,顶着一脑门的冷汗垂视自身,发现穿戴整齐,鹘突着用手一碰,万幸,把势还在。
他长吁一口气,朝四周瞻望一眼,是一片碧青的莲池,池子对面是黯淡的一间水榭,举目四顾,花草烟林在即将破云而出的晨曦中美得失真,他迷茫地,仿佛是落入一个陌生仙境。
倏闻烟波池畔隐隐有人声,人影却被沿岸催发高涨的迎春花阻绝,只听见软娇娇的一副嗓子,细声细语地,带着苏州口音,从他耳里直灌到心房:
“那日咱们摆席,我同赵大奶奶越岸过来瞧戏子,大约是落在这里了。”
“姑娘,别是被下人拾去私匿了?那可是皇后娘娘上年赏的呢。”
“要是别的我倒也不找了,偏是这副坠珥子,缺了一只凑不齐,往后回京了倘若皇后召见,可怎么交代?”
陆瞻滞留的恐惧被那洇润如烟的声音渐渐驱散,突兀的安心中,他想拉个人问问,于是循声涉岸,按着命运的轨迹,跋徙而去。
在朦胧的烟波里,晨曦如箭朝发,伴着黑靴与月魄色衣袂的飘摇摩擦,一步、一步、一步……
他就走向了自己的来世与今生。
————————
1精舍:僧道居住或说法布道的处所。
作者有话要说:18岁的陆大人与21岁的芷秋相遇,而25岁的陆大人还在杭州忙公务,自己的绿帽自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