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胥并不接他的话,只漠然道:“一介平人医女,单枪匹马杀了戚玉台的狗,死尸当前而面不改色,敢喝我的茶,也敢拿《刑统》威胁朝官。此女胆大包天,非闺房之秀。”
似乎也说得通。
世事如棋,瞬息万变。从前待他蔼然的老大人如今已换了副面孔,他在老大人门下求了多日,许是看在当年旧情,对方给了他一枚戒指,要他去杀一人,找一样东西。
风月流言中,于男子是魅力荣光,于女子却是名声枷锁。
“何事?”
年幼的陆曈踧踖不安地望着她:“小姐,离开前,能不能让我同爹娘告别?”
那场伏杀很是惨烈,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以为自己将要和这群黑衣人同归于尽之时,忽有人马赶来。
他笑着回答:“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纯洁无暇。”
他闻言笑了,道:“可你主动往殿帅府跑,不怕损毁清誉?”
“是啊。”
找到的线人说,陆家自言,当年的陆三姑娘是在大疫后被拐子拐走了,至今不知所踪。然而被拐子拐走的稚童下场大多凄惨,陆曈却在七年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着实显眼,很难让人不联系到七年前陆家在那场疫病中的全身而退。
从前不能问的,眼下也可以试着一问。
比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害她全家的杀人凶手下跪,她宁愿如此。她的屈辱不会来自无用的女子闺誉,却会来自向仇人低头。
……
裴云暎沉吟一下,认真望着他:“这么欣赏?你不会也想让她叫你一声老师?”
严胥讥诮:“不喜欢?不喜欢你急急忙忙赶来捞人,不喜欢你冒着被戚家发现的风险替她说话。你明知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青年放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我哪里敢呀,老师。”
他仔仔细细认真看过自己的脸,像是要将这脸辨认清楚,许久,才移开目光,道:“带回去。”
探查消息的人说,陆家一门在陆敏失踪多年后仍未放弃寻人,坚信终有一日能找到消失的小女儿。就因心力交瘁,陆家夫妇正当壮龄便满头白发,衰老远胜同龄人。
陆曈顿了顿,把医箱放到桌上,从里面掏出一只药瓶递了过去。
“她比你当年厉害多了。”
陆曈没理会他。
严胥目露讥诮:“你比你母亲要自作多情得多。”
回京之途,他只同自己留在裴家的亲信说过。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间很是愉悦。
见他进门,段小宴忙朝他高兴挥手:“大人回来了!”
陆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由愣了愣。
“既然陆医官来了,”他看向陆曈,“就烦请陆医官也替我开副方子。”
暗室火光融融,耳边传来严胥冷漠的声音:“你这么叫,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既然是师父,”他问,“离开时,为何不告诉家人一声?”
“陆大夫,”他道,“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大梁朝中上下,无人不晓殿前司的裴殿帅与枢密院的严大人水火不容,是看见对方倒霉不落井下石都对不起自己的死对头。这固然有那桩陈年旧事在其中搅动的缘故,不过官场中人心知肚明,最大的原因,还是殿前司与枢密院本身地位的微妙。
“……”
少年时的他为这秘闻悚然,因此质问裴棣,裴棣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在祠堂母亲的牌位前彻底失望,心中就此与裴棣父子情分断绝。
什么微风,什么涟漪顷刻消失无踪,陆曈扔下手中竹片,冷冷道:“你自己来。”
面前妇人已摘下幂篱,露出一张香娇玉嫩的脸,道:“只要六日就好了。”
白日里廊庑分别的时候,他脸上还没这道伤。
妇人笑了起来,像母亲宽容不懂事的孩童稚言,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
闻言,裴云暎目光一动,深深看她一眼,道:“抱歉,是我连累你。”
陆曈平淡开口:“我没有怪你。”
青年的话平淡温和,却让陆曈睫毛一颤。
竹片被放回桌上,白瓷药瓶在灯色下细润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