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看着脸上还有激愤的苏武，便是一语去：“子卿，你如此……成何体统？”</p>
苏武更也直言：“枢相知我，义字在心，从来不落，于公于私，此事既已开始，便也没有回头之路，伐辽之事，必不能败，一旦动兵，就要万无一失！”</p>
童贯看着眼前的苏武，也是无奈：“你啊你啊，你当知我难啊！”</p>
“枢相，这与难易无关，枢相想一想，伐辽若败，那才是真难，伐辽若胜，如此功勋凯旋，世间之事，还有何难？如今，枢相啊，便是赌，也当赌上一赌了，管得那么多身前身后事作甚啊？枢相此生，功名利禄，史书万代，皆在此一搏，哪里还有退路？”</p>
苏武说得认真，把童贯说服也行，把童贯逼服也行，那王黼是还年轻，兴许还有退路，童贯这六十多岁的人了，无亲眷家属，哪里也有这么多顾虑？</p>
莫不是就是蔡京威势，当真如此骇人？</p>
就听苏武一番话语，童贯当真也有思索，片刻之后，也有话语来说：“只道是我孤家寡人，行将就木，这不也还想着你们吗？你们时日还长久，万事留个台阶，这台阶不是给我自己留的，是给你们留的……”</p>
这大宋之怂，来自方方面面，有一个方面就是这官场之倾轧，说起来都很是狠厉，其实历朝历代之官场，相比而言，唯有大宋官场，最是一团和气。</p>
这种和气，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某种政治上的不狠厉，不免也就是所有官员的某种心态，从来没几个真正心狠手辣之辈。</p>
对内如此，对外亦然。</p>
这在政治上，不论是国家政治还是国内政治，其实是一种天真，大宋许多败，就败在这种天真上。</p>
官员士大夫阶级，整体天真，皇帝也天真。</p>
换个词说，是文明，但文明能当饭吃吗？当所有人都野蛮的时候，你文明，那你就是餐桌上的一盘菜。</p>
也说天子，儒家对天子的要求，是要求天子仁善，仁义为怀，对万事万物，虚怀若谷，有容乃大，纯良仁德。</p>
但却在有事的时候，又要求天子有大担当，大毅力，大手段，大果敢！</p>
这种事情，就是个悖论，人性悖论。</p>
苏武心中有一个疑问，什么样的领头人，什么样的天子，对国家与民族的利益更有利？</p>
是一个仁义良善之辈？</p>
还是一个坚毅果敢手段百出之人？</p>
苏武此时此刻，深切知晓，一切，不是谁的错，不是哪个人的错，是所有东西，都错了。</p>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一团和气，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后，谁也好不了……</p>
苏武能说什么？</p>
苏武一语去：“枢相，非下官不听枢相之言，而是此事，事关家国大计，事关数十万士卒之性命，唯有胜，下官才可言将来，若败，下官也就没有什么将来了！若胜，下官自是前程似锦，那蔡京之辈，能奈我何？若败，不过是砧板上鱼肉，想要个安稳度日，都要求人施舍，此非我之愿也！”</p>
童贯又岂能不懂苏武之言？此时苏武，好似已然没有了退路，唯有一往无前，唯有一胜到底。</p>
苏武说得没有道理吗？其实有道理。</p>
但童贯想的是什么？也会想败，辽国之战，毕竟不能拿贼寇之战来比，他留的是什么后路？</p>
是败了之后还有机会的后路，是哪怕败了，权柄不失，富贵还有，也还有再次聚兵再战的机会。</p>
所以，童贯语重心长：“子卿，你年轻，只管猛冲猛打，你也向来如此，但人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万事，都要有一个万全之策！也好比那蔡京，起复几番，每每都能给自己留下东山再起的机会……你若真是如此一意孤行，若败了，来日，你就不会再有这般机会了。这才是官场沉浮之道……”</p>
两人所言，各有道理，却也是看法不可调和。</p>
换句话说，童贯也好，蔡京也罢，还有王黼，乃至天子。</p>
他们都是下意识里能接受一次失败的……</p>
人，失败多了，见过的失败多了，就会不由自主的去想失败之事……</p>
这大宋，就是失败得多了，从驴车战神，到好水川……</p>
也就好像一个人，失败的经验太多，他其实没那么自信，更也没那么锐意进取，这就是大宋朝从上至下的人心。</p>
苏武此时此刻才明白，原来童贯在想败了之后的事，在想败了该怎么收场……</p>
就好似童贯昔日，在西北监军，败也是常有之事，每一次他都得想着该怎么收场……</p>
而他苏武，一心只想着怎么打胜！</p>
苏武能说什么？拍着胸脯说一定不会败？这个胸脯可以拍，但拍起来意义却也不大。</p>
因为这是大宋朝到得如今，打自骨子里的那种对于军事的不自信。</p>
这种不自信，在历史上，会贯穿两宋三百余年。</p>
这个王朝，从立国之初，从一开始，就没有建立起来这种对外的军事上的自信。</p>
这个王朝，基因有问题！</p>
苏武此时此刻，才看到这一点，才明白过来。</p>
苏武知道自己说服不了童贯，童贯不是不知道胜利的好处，而是一定要先去谋划失败的退路。</p>
童贯一定需要朝堂之上某种程度的“一团和气”，没有这种和气，失败的退路也就没了。</p>
苏武此时，心中其实很难受，第一次有一种无力之感，是他感觉到自己一个人，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一种无力之感。</p>
但他，还是要干，因为他自己，不能败，他个人，没有退路。</p>
许童贯眼中，什么武将军刘将军，不过都是枢密院下一个军将而已。</p>
将士难免阵前亡，童贯也看得太多将士死亡。</p>
但苏武不一样，武将军也好，鲁将军也罢，乃至东平府一兵一卒，那就是他的身家性命，带着他们上阵去，不是去失败的，不是去被辽人铁骑追在屁股后面屠杀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