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勇华是教务处的常客。</p>
为了资助家境困难的学生, 欧几里德学院将帮老师誊抄分数、批改作业作为勤工俭学的项目。孙勇华每个礼拜都会来教务处工作五、六个小时, 尤其偏爱晚自习结束后的这段时间, 只因为所有老师都下班后，空无一人的教务处会显得格外安宁。</p>
他喜欢坐在办公桌前安静地整理材料, 关掉头顶的日光灯, 点亮一盏台灯, 放松惬意地享受这集体生活中难得的独处时光。但是现在，熟悉的办公桌未曾移动, 桌上台灯的位置也一如既往，可他已经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心境。</p>
“你们疯了吗？”</p>
他竭力佯装淡定，可惜功亏一篑。声调在冲出口的刹那不受控地上扬，尖锐的尾音狠狠刮划耳膜，犹如车祸现场避让不及的惨烈刹车声, 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适地皱起了眉头。</p>
“就凭这两张纸，你们就判定我是罪犯, 简直欺人太盛！”他挺起胸膛，直起腰板, 有种虚张声势的镇定。</p>
“没有人欺负你。”姚珊靠在沙发椅上，语气温和，不紧不慢，但却不怒自威, 与他的剑拔弩张形成鲜明对比。</p>
高下立判。</p>
姚珊略微有些失望。</p>
孙勇华的反应与她的预估之间存在着很大的落差。</p>
原本以为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嫌疑人，即使被人指认也能像侦探小说中的高智商罪犯那样从容不迫地与人周旋，稳扎稳打绝处逢生, 没想到他却从一开始就自乱了阵脚，像个犯了错却死不承认的孩子似地大喊大叫，任谁都能听出语气里的心虚。</p>
大失水准。</p>
也是，他还没走出过象牙塔，把同学关在电梯里也许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坏的事，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情有可原。</p>
姚珊把证据向前推了推，好心为他科普：“这两张并不是普通的纸。右边的是你之前按下的手印，旁边还留有你的签名。而左边的那张，是我从电梯闸上采集下来的指纹。你大概不知道，每个人的手指上都有纹路，而且独一无二。只需要对比左右两张纸，就能发现它们是一致的。由此证明，你就是害我和李丽瑶等人被困电梯的凶手。”</p>
“无稽之谈！”孙勇华梗着脖子，声疾气躁，“什么指纹，什么独一无二，我从来没听说过！再说了，如果我去拉过电梯闸，闸上就会留下我的指纹，那现在我的手按在了桌子上，桌子上也会有我的指纹吗？我怎么看不到，桌子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你这话去骗孩子都不会有人信吧。”</p>
——的确，水蓝星人对指纹的用途一无所知，他们既不知道怎样采集指纹，也从来没有留意过每个人的指纹是否唯一。即使是点满了妹控属性的姚逸，在姚珊提出能用指纹来缉凶时也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更别提孙勇华的利益共同体刘家俊了。</p>
“我也觉得，这种方法太武断了。”刘家俊站出来帮腔道。他虽然见证了姚珊拓印指纹的全过程，但却并不认为姚珊能就此将孙勇华定罪，“你说指腹上的纹路会留在触碰过的东西上，而且还能被采集下来，这听起来和天方夜谭差不多，闻所未闻！”</p>
姚珊采集指纹的方法在刘家俊看来也十分荒谬：先把碘熏到闸门上，再用照相机拍照留存并拓印到白纸上，接着就可以一口咬定这是凶手的指纹了，简直像过家家一般儿戏。</p>
这算是造谣了吧？衡量了一番姚家的势力，刘家俊艰难地将对姚珊诬陷孙勇华的指责咽回了肚子里。</p>
姚珊叹了口气。</p>
如果生在红旗下的现代人跑去告诉生活在公元前的汉朝人，生男生女是由精子也就是男性决定的，恐怕会被当成神经病。姚珊没指望水蓝星人能够在一夕之间理解指纹缉凶的科学性，但真理的魅力就在于，无论被怎样质疑都能屹立不倒。</p>
“碘具有强挥发性，在加热的状态下容易升华为紫色的气态分子，当这些分子与凶手接触电梯闸门时留下的汗液和油脂产生吸附作用时，就能够把凶手的指纹显现出来。”碘熏法的原理十分简单，放在地球时期，孩子们都能说出个大概，稍微上点档次的刑侦局都不屑于用这个老梗。</p>
姚珊原本以为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谁知水蓝星人的科学常识低地令人刮目相看。</p>
刘家俊眉头紧皱，好似姚珊的话如天书一般晦涩难懂：“碘元素有挥发性我知道，基础教育学院的教材上就有介绍，可是你说碘会和汗液和油脂产生吸附作用？请问这种说法的出处在哪里，哪篇论文，作者是谁？而且，你是怎么得到碘的？据我所知，自从地球爆炸后就再也没人见过纯碘，难道你有办法制造碘不成？”</p>
当然有！姚珊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三四种制碘法，可惜每一种都涉及了不为水蓝星人所知的化学方程式，看刘家俊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解释这些方程式又将是一个大工程。</p>
姚珊才刚粗略说了用硝石与胡鹏花的提取液（水蓝星特有植物，汁液主要成分为NaHSO3）产生还原反应的制碘方法，就被刘家俊定性为异想天开，理由是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教科书上看到过这个方程式。</p>
“这个方法总不见得是你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吧？”刘家俊自以为抓住了姚珊的漏洞，虽然碍于姚逸在场并不咄咄逼人，但举止间已经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姚家是华夏国赫赫有名的大世家，传承数千年，如果姚家的收藏中有哪本不为外人所知的地球古籍记载了这种制碘法，还请姚同学将古籍拿出来容大家一观。否则光凭姚同学的一面之词就想将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定罪，恐怕难以服众。”</p>
姚珊当然拿不出那本莫须有的古籍来作佐证。虽然在欣欣向荣的古董买卖利益驱使下，地球时期的造假技术登峰造极，姚珊早有所耳闻，并非不能一试，可是在刘家俊的眼皮子底下马上就变出一本书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p>
孙勇华言辞凿凿：“你说每个人的指纹是唯一的，有什么依据吗？虽然地球时流传下来的谚语说‘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可即使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也有可能长得十分相似，更别提双胞胎和同胞兄弟。章末和方组铭不是亲戚，但是所有人都说他们看起来一模一样，我想指纹肯定也有类似的情况。”章末和方组铭是华夏国知名的星二代，均已成年出道，由于太过相像经常被网友调侃。</p>
比起真金不怕火炼的化学方程式，姚珊认为证明指纹唯一性的难度会更大一些。她完全不知道地球人是怎样验证指纹唯一性的，甚至不确定指纹是真的唯一还是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p>
如果指纹重复的概率足够小，小到分母远远超过全世界的人口总数，在统计学上就会认为事件发生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即理论上的唯一，而非事实上的唯一。</p>
而无论是理论唯一还是事实唯一，都需要大量的统计数据作为论据，无疑不是短期内能够达成的目标。</p>
姚珊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章末和方组铭的采访，发现的确很难通过容貌将他们区分开来，很明显，这样的反例会大大降低指纹唯一性在民众中的接受度，使其失去说服力。</p>
问题有些棘手，但姚珊上辈子白手起家，克服过无数艰难险阻，此刻也绝不可能投鼠忌器。</p>
她盯住孙勇华的眼睛，铿锵有力，落地有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到底有没有对电梯动过手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你有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坚持否认，那我马上就聘请律师提起诉讼，当然，举证是我的责任，你只需要等着到法院认罪就行。不过，如果你现在就认罪，也许我可以考虑网开一面，暂不起诉。毕竟同学一场，你家里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未必没有可以协商解决的空间。”</p>
“开什么玩笑，这种没有依据的血口喷人，大勇怎么可能上你的当！”刘家俊横眉怒目，但孙勇华却突然平静了下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姚珊再接再厉，循循善诱：“欧几里德有那么多奥考生，我偏偏将矛头指向你，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你自己印的手印和在两位警官以及刘经纪见证下取的指纹吻合也不可能仅仅是巧合，不然有那么多人印了手印，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有问题呢，你不觉得奇怪吗？”</p>
孙勇华心知肚明他自己做过什么，因此以他的视角来看，碘熏法已经准确地锁定了凶手，它的有效性毋庸置疑！姚珊现在做的，就是让他知道，要证明碘熏法的科学性与指纹唯一性虽然不太容易，却也并不是不可为之。</p>
“制碘其实很容易，方才我制作的时候录了视频，只需要上传到网上，自然会有学者火眼金睛，明辨真伪。”姚珊打开手机，机灵的Ciri第一时间把视频调取到了屏幕上。姚珊右手轻点，在微博发送平台上打下了一行文字：猜一猜实验最后得到的物质是什么？【实验过程】.□□i</p>
孙勇华抿嘴不言，但阴沉的目光像毒蛇一般撕咬住姚珊的手机，看得出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p>
他到底，还是太嫩了些。</p>
刘家俊眉心一跳，直觉不妙，条件反射地出声阻止：“大勇，你别冲动……”</p>
微博瞬间发出，覆水难收。</p>
“我承认，我承认！”孙勇华惊叫，眼神中竟漏出几分绝望。</p>
姚珊看他一眼，缓缓绽出一点笑意。这一局，终究还是她赢了。</p>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岁月倾城的地雷，以及栀子、虚无、浅北、木头人、苏姀灌溉的营养液！抱住么么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