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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严嵩看罢王抒奏本,一怒之下,撕个粉碎、冷冷笑道:“昔日杨继盛劾我,只落个刀下之鬼,不想你王抒重蹈旧辙,竟在虎口捻须,太岁头上动土,可笑自不量力!果是忠烈不怕死时,我当成全你名节。”遂命锦衣校卫把曹九押下,暗里处置了。只待来日借世宗一支御笔,结果王抒往命。原来那严嵩虽得了王府许多银两,因《清明上河图》一画仍未到手,只不死心,想借滦河一案迫使王府献画,故将王抒不死不活只囚在监内,一直拖了数月之久。如今见索画无望,王抒又奏本劾他,羞恨成怒,便要结果他性命。一日严嵩入内,向世宗皇帝言及刑部参奏王抒戍边之罪,只一番话语,激得世宗怒了。御笔批示:
诸将皆论斩,主军令者焉得附经典耶?抒负朕托,祸及社稷,改论斩!
且说严嵩取了圣旨,心满意足,偏又不急于行事。回到府中,招世蕃至书房,置酒对饮起来。世蕃看他神态自是得意,问道:“看爹爹模样,甚是喜悦,只是何事?”
严嵩却不回答,反笑微微问道:“我儿自通晓事理。我且问你,一个人怎样才死得痛苦?”
世蕃会意,拍案笑道:“我明自了,敢怕圣上有旨意,要结果王抒那厮性命?”
严嵩得意笑道:“我儿果真聪明,正是如此。”世蕃道:“大凡天下之人,总有一死。但是否死便是痛苦,自当别论。有人认作死便是痛苦,又有一种人,则认作死便是福。”
严嵩惊道:“哪个死时不是痛苦,如何却认作是福?”
世蕃道:“爹爹不知,有那乞儿,妓女等贫贱者,以及生不得势,厌世嫉俗者,生前受尽百般凌侮者,便从死里去寻超脱,一了百了,如何不是福?古来自寻短见者,无不如此。”严嵩微微点头道:“言之有理,与其贫贱偷生,倒不如死去痛快,省得空受许多磨难艰辛。”世蕃道:“还有一种,便是功名在身,权高势重,家资万贯者,也自重死轻生,放着人间荣华富贵不享,枉自自白送掉浊命。”
严嵩疑道:“这却为何?”
世蕃笑笑说道:“此皆那自视清高之流,或自我标榜为忠烈之辈,只把什么忠孝气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此清高狂傲之徒自古以来甚多。似那屈原、文天祥、岳飞,自道是忧国忧民,个个视死如归,你要了他的脑袋,他倒认作成全气节,这等人死时,便亦无什么痛苦。”严嵩惊道:“如此说来,便只有怕死的,认作死是痛苦了?”
世蕃道:“爹爹休管问了,若要他苦时,我自有处置。你不见那猫逮鼠儿?
只管一口将它吃了,鼠儿有何痛苦?便是猫儿只落个肚子饱了,又有甚乐趣?偏是捉住它不吃,只扬起爪几戏弄,放他一放,又捉他一捉,死者自有其苦,戏者自有其趣。”遂近身附在严嵩耳边,如此这般说出一番话来。严嵩听时,只仰首哈哈大笑,自是赞赏。正是:翻将阎罗生死簿,又生奸诈戏幽魂。
再说王抒这时节在牢狱中等得两日,不见曹九归来,却又换了一个看管狱卒,心中甚是诧异,疑心曹九败露生事。这日正自烦闷,忽听咣啷一声,牢门开了,狱卒探首唤他一声道:“王老爷,你无事了,现在便可回去,打点一下走吧。”王抒哪信自己耳朵,惊喜犹如梦中。惊疑问道:“如何便放我?”
狱卒道,“便是司法有令,道是并无实供、罪证,定不得案,命将你放了。”
王抒大喜,暗寻思道:“敢怕是皇上见我奏本,怜我忠直,念昔日之功,赦我无罪了。”这样想时,又道:“既是如此,可烦劳禀知我府中,使人来接我,奈何我刑伤未愈,走不得路了。”
狱卒道:“奈何小人职守在身,不敢离开半步,只委屈大人自己走罢,小人只有一些酒饭孝敬。”当下狱卒把些酒饭与他吃了。王抒自视衣衫褴楼,也无衣物更换,莲头垢面,也不得梳理,只向狱卒讨根木棍作拐杖,一瘸一拐,忍着伤痛走出狱门。到了街上,欲雇匹驴儿,又恐自己伤痛坐不牢稳,便唤住行人,央求与他雇顶矫子。那人见他蓬头垢面狼狈之状,只当他是叫花子戏耍自己,哪肯理他,大笑而去。王抒无奈,只得勉强支撑身体,五步一喘,十步一停,自午时行至日落时分,方才捱至府门。将及门首,气力已绝了,望见莫成,勉强向他招个手儿,又昏厥在地上。
却说此时世贞与家人在府中,见数月救不得父亲,几次探监,把守绝严,只不肯让进,正急得坐卧不安,这时在灯下正在商议,忽听院内莫成喊一声道:
“老夫人,二位公子诀来迎接,老爷回来了。”只这一声呼唤,将合家人惊得呆了,喜得懵了,惊喜未定,三步两步赶出屋门,见莫成吃力地背一个人已近门首。世贞、世懋慌忙枪步上前,从莫成背上接下父亲,连扶带搀,架至厅内。此时王抒已苏醒过来,望见两个亲生儿子,又惊又喜,心下激动,说一声道:“我儿,不想我们父子今生又有团聚之日。”一语未毕,两行热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世贞、世懋,慌得忙扑身跪倒在地,哽咽饮泣道:“孩儿不孝,在使爹爹受了许多苦楚,空负了养育之恩。”
正自说时,只听外面喊道:“相公在哪里!相公在那里。”一路脚步慌乱,老夫人由丫环迎儿搀扶,哭喊进来。待看到王抒凄惨模样,忍不住放声大哭道:
“老天爷,你如口何便瞎了眼,只教好人受这等冤枉!害得好端端一个人儿落得这般光景。”又与王抒抱头痛哭道:“你一生只道尽忠报国,哪个怜你是忠臣?险把自家性命丢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教我如何活在世上?”
迎儿见夫人哭得痛切,亦自陪泪劝道:“我家老爷回来,自是喜事,夫人不要哭了。”这样说时,也哭得说不出声来。
世贞、世懋怕母亲伤心过分,也起身将母亲搀住,含泪劝道:“爹爹平安无事,当是全家喜庆,母亲这般哭时,只叫爹爹心下难受了:”这里刚刚劝得停住哭,老家人莫成,泪水纵横,颤颤巍巍走到王抒眼前,磕头说一声道:“老奴不能侍奉老爷,空教老爷受尽这般苦难,不能以身相代,不忠不孝,今日无颜见老爷面容,老奴便死在九泉之下,也负罪不安。”。
只这一句话语,又说得全家哭泣起来。
王抒心下凄切,怕全家哭乱了,忍住眼泪,勉强笑道:“我在外虽吃些苦,如今安然无事,自是不幸中之大幸。如今看到这和睦之家,仁义之子,忠义之仆,心中自是欣喜宽慰。大家不要尽是悲悲泣泣模样,且置酒席,以庆贺举家团聚之喜,共享天伦之乐。”
这般说时,莫成自去唤厨下伙夫,丫环置办酒席。老夫人命迎儿道:“你拿个钥匙,到我屋里箱中与老爷寻几件衣服出来。不要拿官服,看着叫人嗝厌,只寻中服便是。”又对世贞道:“便是你在家中,也不准着官服!看着便叫人生猜疑,想那官场中事,心下就不安。”世贞唯诺从命,又着世懋去派人情个治棒疮的太医来为父亲治伤。
一切支派停当,老夫人手把着与王抒换了衣服,洗了脸,又亲手为他梳理好头,仆人也呈酒饭上来。
酒席摆上,王抒命仆人道:“可多置一副筷子与碗儿上来。”少时仆人呈上。
王抒便先置些饭莱至碗中,又满满置一杯酒,与那饭莱同放在上座,净了手,又焚一炷香,方在下座相陪。
老夫人道:“相公敢是敬哪个?”
王抒道:“正是仆人王山。”
老夫人惊道:“前时王山去监中与你送酒饭,多日不回,正叫人纳闷,如今他敢是不在了?”
王抒遂把王山探监,如何仗义骂贼,头撞石阶身亡之事细述了一遍。未了挥泪叹道:“王山虽是仆人,却深明礼义,殉身全节,当为干秋忠烈矣。”世贞听时,心潮上涌,不禁离席叹道:“王山兄弟如此侠义,待我祭他一祭。”世贞安排饭拈了香,望北拜上三拜道:“兄弟阴魂不远,英风不散,生时随父山川戎马,死亦忠良,涕泪古今。如今冤仇在身衔恨而去,兄弟遗愿,世贞铭心刻骨,他日制以贼首祭奠兄弟亡灵。”世贞奠罢,合家听得惨然,掩面而位,酒饭也无心吃得,胡乱吃些,便草草撤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