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好主意。”帕萨选了两头体型较小的泥形怪,唤醒后打发它们住到最底下一层的压载舱里。以后船上住的人多了,吃剩下的残羹冷炙都不必费力打扫了。此外,困扰船只的老鼠问题也随之迎刃而解。
或许与抚育它们的主人有关,那两条用来抓取物品的触手虽然复生了,样子却与原来有所改变。它们的颜色略淡,带着海草的褐绿色。而且上面所生长的眼珠也变得像是螃蟹的眼睛一伸一缩的,非常有趣。其中一条触手伸入海中后,抓着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鱼回到甲板上。船上的水手们欢呼雀跃地扑了过去,把挣扎着要跳回海里的鱼紧紧压在甲板上。
“银鳕鱼!”安妮塔叫道:“这下子有吃的了。”
帕萨又抛了几条鱼上来,其中还包括一条喷洒墨汁的章鱼。再没人关心这艘船到底归谁的麻烦问题。一时间煮的煮,烤的烤,整艘船上像是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似的。帕萨很容忍地让这些朋友在船的金属甲板上点起明火,甚至还帮忙找来几个可以当锅子的铁盾牌。应该是之前驻扎在船上的亡灵留下的罢。
吃饱喝足后,图拉克打着饱嗝坐在船上,看着渐渐西下的夕阳。“这样也不错嘛!”他对一旁同样有点肚子涨的利亚说。
利亚叹了口气。“你也不打算回考西亚吗?”
“回去又有什么意义?我的任职地在伊姬斯。就算是因为这艘船,至多也只能在西瑟利亚多待一、两个月。”
“除了这么大、这么美味的鱼,伊姬斯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等着你去体验呢。”另一边的安妮塔对利亚说。
利亚点了点头。她的本意也不是要与安妮塔闹僵。“但这船总得有个说法啊。”她迟疑着说。
“安妮塔也算是帝国的摄政大臣。”图拉克说。
安妮塔抱怨道:“什么叫‘也算’?我明明就是。是帝国政府正式任命的,你父亲努尔五世亲自应许的。”
图拉克没接茬。“按照古法,战争虏获物首先归属国君或其血族——这个案例里也就是我。然后再赏赐给效忠君主的领主、贵族——在船上头衔最高的就是安妮塔。虽然现代法理里面,前者仅具有象征意义,后者受益人则被帝国政府所取代。但我们不妨循旧,船先以战利品名义由我接收,我则将此收益转移给比拉莫家族的安妮塔。除非皇帝本人有意见,否则安妮塔拥有充分权力使用这艘鬼船。”
“坚韧号!”安妮塔微笑着说。
利亚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该听听帕萨的意思。”但她还是有些不怎么服气地说。
帕萨沉默了一会儿。“黑羽。”他低声道,只让安妮塔、图拉克和利亚听到。
图拉克的脑海中立刻显现出这艘船展开硕大的黑色巨帆,如猛禽般在海面掠过的景象。不可否认,帕萨起的名字更为贴切。
安妮塔无奈地说:“你们怎么叫它,我都无所谓。反正我只会在伊姬斯的船籍记录上登记‘坚韧号’的名字。否则的话,谁知道帝国政府会想出什么样的理由企图收回这艘船。”
图拉克他们听到安妮塔说出这样小孩子气的话,不禁莞尔失笑。
‘坚韧号’,或者这艘‘黑羽’,沿着西瑟利亚和伊姬斯交界的海岸又航行了十多天,才终于找到一处愿意接纳他们的小渔村。之前的村落似乎都听说过鬼船的劣迹,远远看到黑色的翅状双帆就带着食物全村逃往内陆。这点倒是安妮塔和图拉克所没有想到的。幸亏帕萨不断捕捞海鲜,加上船内的炼金锅炉所制造的淡水,解决了他们的饥渴问题。
在此期间,帕萨驾驭船只的技巧越发熟练,驭帆航行的速度都能达到普通船只的两倍以上。唯一让他有所不安的是能量的问题。亡灵的船,一切运转概不采用难以协调的人力。像升帆降帆、转动舵板之类的动作,都通过炼金术所驱动的魔法实现。虽然前任吸血鬼船长仅靠一颗心脏就能横行海上,但它也需要不时回到北方的基地进行补给。这或许是亡灵祭司们掌控鬼船的一种方式。帕萨当然不可能在亡灵那里获得帮助,因此不得不在找到其他解决途径前尽量节省剩余的能量。至于这能量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图拉克心里倒是有点印象,只不过不肯也不敢向帕萨明说。加上在船内一些舱室看到不少橄榄形的半透明物质,更验证了他的猜测。图拉克的一个朋友邵夫(shoff)就是死在亡灵抽榨人体能量的过程中,以至后来邵夫的女友法拉与他恩断义绝。假使他告诉帕萨,亡灵其实是用人类的生命来运行这艘船的,对双方都没任何好处。
村子里的渔民乘着渔船好奇地靠近‘黑羽’。安妮塔充分发挥她的商人本色,以十枚亮闪闪的金币把自己变成了渔船的主人。随后,她带着几个水手下到小船,去村里‘搜刮’补给品去了。图拉克担心她的安全,派了多尔夫等几个护卫陪着她一同前去。耐不住寂寞的伊利芙儿也跟着去了。
接下来两天,村子里不断送来毛毯、被褥之类的东西。船上的隔间渐渐建立起来,每个人都有了一张渔网改造的吊床。这个村子非常偏僻,以往除了打渔就是以向偶尔停靠的船只出售食物为生。虽然这艘样子古怪的船对海鲜之类的东西丝毫没有兴趣,但盐、豆子、辣酱都是不可或缺的调剂品。安妮塔还购买了诸如图拉克的内陆人喜好的烤饼,以及晒干的蔬菜、苹果。对于长期航海的人而言,这些都是事关性命的东西。此外,村子里但凡是还拿的出手的衣物,无论样式多么土气,也被安妮塔收购了。经过之前的战斗,又在海里泡了一晚,男人们大半都衣衫褴褛的。除了图拉克有些抱怨,其他人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妥的。可船上的女人早就在背后嘀咕过好几天,安妮塔本人都有点看不下去。这下,总算是让每个人都穿得体面些了。
村子里面的人发了笔小财。安妮塔好不容易由沉没的船上保留下来的一点现金可就消耗殆尽了。最后,她不得不拿了些鬼船上残留下的武器、盾牌什么的以货易货。在时常冒着被海盗偷袭风险的村民而言,这些或许比金币更有意义。即便如此,安妮塔还是没忘了给自己找了张大床。水手们将床拆散,辛苦异常地搬运到船上,再想了各种手段重新装起来,固定到船舱地板和天花板之间。当晚,村子里一对新婚夫妇打了地铺心花怒放地摸着‘贵夫人’给的印着皇帝肖像的钱,安妮塔则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好觉——两枚金币二十枚银币,这价钱值了。图拉克心动了一晚,但始终没敢要求同等的待遇。最后,安妮塔让帕萨把最初买的渔船用黑触手拖到甲板上固定住,当成‘黑羽’附属的小艇。
第三天临晨,‘黑羽’带着船员如它出现时那样突然地离开了渔村,继续向南航行。
延岸的景色已由北方常见的山峦叠嶂,悄然转变为荒凉的戈壁。树木渐渐被低矮的灌木所取代,陆地的颜色也由青绿为主变成枯燥乏味的暗灰色。终于有一天,黄色的沙漠取代了桀骜大山的位置。依旧有高出地面的山丘,然而那已完全是由细小的沙砾组成。船只经过期间,这样的‘山’随时有可能被一阵旋风所铲平。气温明显上升,离岸十几里的海上都能感觉到沙漠干燥的空气。帕萨不得不将所提供的淡水稍稍冷却,才让习惯了依赖‘黑羽’上设施的安妮塔感到满意。他私下对图拉克说,相比于加热,亡灵的技术更擅长降温。
曾经割断内陆和海洋的高耸山峰似乎被沙漠赶到了海里。图拉克注意到靠岸浅海的礁石不断增多,降潮的时候眼睛好的水手甚至能数出上百颗时隐时现的暗礁,就像怪物满嘴的利齿。礁石间,偶然还能看到故往海难的遗迹。被太阳、海水漂白了的船板,如同遇难者的骨骸。<)。”安妮塔道。
图拉克点了点头。他在皇家图书馆的地图中看到过这个地名。“斯巴萨,一种古老的双刃剑。两头细,中间宽,带着波浪形的弯曲刀刃。是不是说这里的礁石非常锋利,就像斯巴萨剑致命的刀口一般?”
为了确保免受‘轻浮’的罗琦娅的骚扰而陪着图拉克的伊利芙儿刚想开口夸奖他的博学,安妮塔嘲讽地说:“完全就是没经历过斯巴萨海岸之旅的人才会说出的话。”
图拉克的脸一红。这的确是他瞎猜的,没有任何依据。
安妮塔解释道:“帕斯米尔(pashmiur)沙漠的海岸蜿蜒崎岖,延岸又布满锐利的礁石,形成斯巴萨海岸的一个刀面。而离岸的部分也是暗礁林立,更有巨大而变幻不定的血红漩涡,稍有不慎就能让整艘船化作海面上的一片残渣。这是就是斯巴萨海岸的另一个刀面。在两个刀面之间,是时而危机四伏,时而坦荡宽阔的航道。如果顺风顺水,航船十五至二十天内就能到达伊姬斯,比法卡勒斯海的外侧航线节省一半的时间。但如果运气不好,就是船毁人亡的结局。比例大致在五五开罢!”
图拉克皱紧眉头。“这么风险的地方,为什么还会有人尝试呢?”
“越是风险的地方,潜在的商业利益就越到。”安妮塔兴致勃勃地回答。“比如说,两个商人同时获得西瑟利亚缺乏香料的消息。两人立即购置了大批进口的香料,又雇佣了几乎同一天出发的商船。然而其中一条船走了斯巴萨海岸的内侧航道,船上的香料卖出比平时高两倍的价钱。而另一艘船的船长比较守旧,选择了路线较长的外侧航道。当他的船到达西瑟利亚港口的时候,香料的价格已大大降低,甚至可能比原本预期的价格还低一倍。一进一出,前一位商人就比后一个竞争对手多赚了四倍收益。他发了财,而后者算上运输费、仓储费、紧急货款借贷利息,可能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伊利芙儿不解地问:“但也有可能船在斯巴萨海岸的航行中沉没,使得前一个商人货物尽失啊!”
“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听到此类消息,人们往往会说某某人的运气不好。可若是成功了,这件事就会成为街头巷尾的传说,成为人人仿效的榜样。所以即便只有五成的把握,照样有人宁愿选择斯巴萨海岸。再者说,敢航行在内侧航线的船长往往是经验最丰富的一批。外侧航线虽然较为安全,但肆虐的海盗同样可能造成船毁人亡的结局。就拿我来说,往来西瑟利亚的时候也大半是走内侧航线的。帕萨的船一次事故都没出过。”
图拉克心想:‘只要出过一次事,你就不可能站在这里向我们炫耀了。’不过这样不尊重长辈的话,他当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前面就是内侧航道的入口了。”安妮塔指了指船头的航向。
图拉克的护卫及幕僚们也都走到了甲板上,观看这从未见过的景象。礁石越来越多,由岸边延展至数十里的海面。发源于西瑟利亚的山脉终于将手臂探入大海的怀抱,就像一个恋人急切而主动的表白。海,则像深情难以捉摸的女孩,将山脉的柔情淹没在永恒的捉弄之中。在这一大片山峦般的礁石间,有一处狭小而安全的水道。海浪由此急切地涌入,拍击在两侧的礁石上泛起雪白的飞沫。
富商墨伊斯(mous)的商务代表克洛伯斯(kolobos)感慨万分地说:“大海与陆地的争斗,历经千万年都从未平息过。就像神与神之间的对立,只为决定谁将统治这世界。虽不能生逢其时,见识到创造此番美景的伟大力量,但如是也足以让吾辈觉得自身的渺小。”
书记官阿利安?萨尔达克忧郁地回应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向神祈祷我们这艘渺小的船不会像甲虫一样被她们所创造的伟大力量撞得粉碎罢。”
伊利芙儿斥责道:“你怎么只会说这些晦气的话?”
阿利安不知为何对伊利芙儿特别忌惮,竟连一句回嘴的话都不敢说。
虽然一个是文职,一个是武将,且阿利安还多了一个贵族的头衔,多尔夫毕竟同属帝国政府的体系。他远眺十几里外的航道进口,不禁带着点惴惴地支持阿利安的建议。“小心使得万年船。如此凶险的地方,多点神的祝福也不为过的。”